一梦悠长。
顾雁醒来时,日上三竿。卫柏早就去上朝了。看来她这一觉睡得很熟,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梳洗之后,她翻开榻边放的帖子,再确认了一遍时间。
下午,申时两刻,顾雁出现在北园门外。
“顾娘子,您当真要进去?”领路的陈翁在旁问道。
“无妨。”顾雁深吸一口气,捏着手踏入门槛。
这座北园,还是五年前刚进颖王府时来过一次。那时,园里弥漫着祠观里常见的沉香味。如今,却被兰草幽香所取代。园中四处栽种着兰草。眼下花开时节,一串串浅黄色的兰花如倒挂金钟,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顾雁正被兰花吸引了目光。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呼:“容娘?!”
她抬眸一看,见一名老媪提着茶壶,无比惊愕地看着自己。
此人有点眼熟。顾雁很快想起来,对方是随侍在宋夫人身边的郑媪。很久之前,还被宋夫人驱使过,要掌掴自己来着。那时她亦是握住了郑媪的手腕,据理力争了一番。争论传到范华殿内,卫柏遣陶羽出来送她们回北园。想必那时候,她便已经深深得罪了宋夫人主仆。
随着郑媪一声惊呼,坐在廊下席上的几名妇人同时抬头 。
她们正聚在一起,凑近看一篇纸稿。坐在中央的便是宋夫人,手中正拿着那篇文稿。数年不见,她容貌依旧光彩照人,不见衰老。此刻她远远见到顾雁,亦是震惊不已:“容娘?!你怎会在此?”
顾雁大略扫视一眼,发现竟认得宋夫人身旁两名女子。其中一名中年妇人,长得与宋夫人有三分相似。虽然过去只在武望山下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很快就猜出来,那定是宋公另外一名女儿,程仆射的夫人宋氏。而另一名年轻女子,就是程仆射的女儿程蕴。再旁的几名妇人,她便都不认识了。
娘亲和嫂嫂还没来?
她压下疑窦,淡然受着对方意味深长的打量,不卑不亢地行礼:“民女顾雁,见过诸位。”
话音一落,宋夫人面上的惊愕转变为震惊。很快,妇人失声笑道:“原来如此!容娘就是顾氏,怪不得,殿下竟当众发那样的疯!”
这话说得,廊下众女没一人敢接。
顾雁默叹,宋夫人果然还是那副德行。
宋夫人又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读一篇文赋呢。近日它传遍梁城,感人肺腑。可惜我不甚解其意。以你的才气,定能品鉴一番。”说罢,她抬手一挥。郑媪连忙上前,接过宋夫人手中的文稿,回身递来。
顾雁展开纸稿一看,霎时心下巨震。
文稿抬头写着归雁赋,鄢和。
见顾雁久久不语,宋夫人嫣然一笑,缓缓吟道:“时维暮春,余驱车北上,忽闻云外清唳,仰见雁阵翱翔。振翅如垂天墨画,回眸若点水寒星。忆昔春沼之畔,双影依依,交颈梳羽,同沐夕晖。唉,鄢郎君寥寥数句,便将一双大雁情深意笃之景象,写得活灵活现呢。顾娘子,你说是不是?”
第73章
岂料西风骤起,拆我连理琼枝。余独守寒山,恍见卿云之袂,倏然遗我于空寥……顾雁默读着,已然想象到,平宣阿兄北上时,如何怆然吟出这些文字。
他说,他被独自遗落下来了。
顾雁屏住呼吸,捏紧纸稿。脊背窜起一股颤栗,酥酥麻麻地爬到四肢百骸,那是她油然而生,满溢的心疼。
程仆射的夫人宋氏拎起茶壶,伴着茶水潺潺,她啧啧叹道:“夜闻络纬,声声催织回文锦。晓看蒹葭,缕缕化作白头丝。但期归来雁字,待到春江回暖,与卿重谱旧曲……换做是我,打死都想不出这般深情的话。听闻鄢顾两家是旧交,顾娘子不如也评议几句?”
话音一落,旁边的妇人皆掩袖失笑。
顾雁瞥了一眼她们。这群人怎这般闲,本就心情不好,还上赶着来烦。
她冷嗤一笑,将文稿叠好:“顾家与谁是旧交,与旁人有何相干?幸好民女读过几本书,学了点见识,知道正人君子不在背后嚼舌根的道理。”
妇人们霎时笑意凝固。宋氏脸颊涨红,恼道:“我请顾娘子评议赋文,再正常不过。你何故出言不逊?”
顾雁睹见廊下筵席还有空位,她缓步上廊坐下:“我可没说是谁。夫人硬要把嚼舌根之人联想成自己,莫不是心虚了”
如果她心情好,未尝不能评议几句。可她现在闹心至极,全然不想顾谁的体面。于是说出的每个字都带刺,谁听了都不舒坦。
“你……”宋氏气得浑身发抖。
她早在武望山下见过容娘,今日竟见顾氏就是容娘,她心中已恨得牙痒。此刻又被顾氏犀利回怼,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她要顾及体面,否则她恨不能当场安排人手,教这顾氏立刻消失。
其他几名妇人面面相觑,面色尴尬。有人帮腔:“顾娘子,你是晚辈,怎能如此无礼?”她们打量着顾雁,又暗中交换眼神此女不好惹。
“确实,夫人是长辈,却开这种不上台面的玩笑,真叫晚辈大开眼界。”顾雁径自斟茶,端杯轻啜,转头看向庭间丛生的兰花。
宋夫人冷笑道:“多年不见,仍如此牙尖嘴利。不过既进了颖王府,就要知道府中后院是谁做主。今日我偏要令你以大雁为题,作篇与《归雁赋》相和的文章。若是不作,便不用走出北园了!”
顾雁端杯的手一停,抬眸看向宋夫人。对方轻轻挑眉,转头吩咐道:“郑娘,去拿笔墨。盯着她,直到她写完为止。”
“是,”廊下侍立的郑媪躬身一礼,转身走向旁边的屋子。
被撑腰的宋氏顿觉长了脸,窘迫神色一扫而光。她掩袖一笑:“阿姊比我想得周全,和文好!和文好呀!”
顾雁捏紧茶杯,深吸一口气。她注意到,方才说话时,对面的程蕴也在看着自己。她一直悠闲吃着席上点心,静静端详着眼前一切。顾雁甚至觉得,程蕴在用吃点心,掩盖眼眸里的嫌弃和厌烦。似乎在她眼里,眼前这一切都很幼稚。
很快,郑媪便端来一盘笔墨纸砚放下,然后跪坐在旁:“顾娘子,请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顾雁。
她捏紧衣摆,盯着面前白纸。
原来如此。
这篇和文,才是宋夫人邀她来赏兰宴的目的。只要今日写了和文,不出几日,定会传遍梁城,鄢平宣之妻也在期盼夫妻团圆。到时,城中议论便会形成无形压力,逼颖王放人。
她应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