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掀开蒙在竹篮上的布:“今日不是来拿书的。我儿学字学得高兴,非让我感谢顾娘子。还请顾娘子收下。”
顾雁讶然一看,见竹篮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她一眼就认出来,一些是徐阳城笔墨行里卖得最贵的紫毫笔,还有一些是品质最好的松烟墨。她大惊摆手:“不不不,这些太多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还请白郎君拿回去。”
他们说话时,院中抄书房的门里,三名佣书女都躲在屋里,悄悄探头看着外面。
男子深深蹙眉,无奈道:“顾娘子就收下吧。你若不收,我儿定要发火数落我,说我不中用。”
“噗嗤,”顾雁被逗笑了,“刚上学堂的孩子,竟敢这般不孝。看来是白郎君太宠他了。这样吧,小白公子若诚心想学,他可以散学后来书肆,我教他习字。这些东西就拿回去退掉,真不必如此破费。”
男子一惊,忙道:“不了不了,小子顽劣,恐四处捣乱,妨碍娘子做事。”他拱着手连连后退,“东西我就留下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顾雁追到门外,他转身疾步就走远了。
“哎!”看男子飞快奔向巷口,顾雁追出几步,无奈唤道,“白郎君,我真不要,快回来拿走啊!”
然而下一瞬,她却见鄢和出现在巷口。她讶然问道:“平宣阿兄,你怎么过来了?”
鄢和蹙眉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中年男子,转头看向顾雁,又看了看书肆院门口的竹篮。“这些天我回家,总看见你睡了。想着今日终于得了空暇,便早点来接你回家。”他温声说着,走上前见到竹篮里的笔墨,皱起的眉头再次加深,“白郎君又是谁?这些东西,是他送的?”
顾雁摊手,简单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鄢和的表情却没半点缓和。他端详着面前娇美如花的妻子,欲言又止。片刻,他终是忍不住说道:“阿雁,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惹人喜欢。咱们以后请人帮忙打理书肆,就别亲自抄书了,好不好?”
第60章
顾雁知道,平宣阿兄误会了白郎君,心里不舒服。没人喜欢妻子被人觊觎,她也理解。可这些年她与人打交道,自能察言观色。白郎君每每前来委托,客客气气,没有半句闲话,也不多看她一眼,话里话外都在说他儿子。如果这都要避嫌,那她以后除了深居家宅,还能做什么?
但平宣阿兄也是在担心她,顾雁没有生气。她挽着他的胳膊走进院子,婉言道:“我托人把东西送回去。待我抄完《劝学录》,这些书也够他孩子学了。以后白郎君再来委托,我便让她们来招呼。这样,平宣阿兄就不用担心了吧?”
他们一进院,方才还在抄书房门口看热闹的娘子们,纷纷坐回自己座位。
鄢和在院中站定,扶住她的肩:“阿雁,从小到大,我对你都有求必应。如今你我已经成婚,你就不肯为我退让一次吗?”
话音传到屋里,佣书娘子们拿着笔,偷偷伸头,瞟向这两人。
顾雁发现,今日平宣阿兄一直蹙眉不展,面色焦灼,似乎有点不对劲。
她握住鄢和的手,认真解释道:“不是我不退让。近来江州边境被封锁,霁山断了接济。所以我想为家里多赚些进项嘛。”
随着她的话语,鄢和的心蓦地一软。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马上就结束了。颖军被拦在龙牙关外。如今夔州已提出议和,颖军也答应了。只
要议和顺利,边境就会重新放开。”
顾雁顿时诧异,脱口问道:“卫贼竟然答应议和了?”
听她提到卫贼,鄢和心里就不太舒坦:“这是前线最新消息,阿雁觉得不妥?”
“嗯,”顾雁垂眸想了想,摇着头犹疑说道,“卫贼向来喜欢速战速决。如今他亲征伐夔,怎会轻易同意议和,白白浪费几个月的军需粮草?太奇怪了……”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很熟悉卫贼似的。鄢和闭眸深吸一口气,又道:“龙牙关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之地。夔军据险不出,颖军毫无办法,在关下三个月了,都迟迟破不了关,入不了夔州。他们远途行军,僵持下去,只会更加不利,当然同意议和。”
“颖军可以绕道啊。”
“关外皆是崇山峻岭,深谷高崖。颖军没法绕道。”
“但卫贼不会轻易放弃。颖州本就在边境有大量屯田,不存在粮草远途运输。何况他身边还有一群以陶羽为首的谋士,智计百出。”顾雁说着,握拳一捶掌心,“卫贼向来狡猾,他同意议和,八成有诈!我猜,他想表面让夔州放松警惕,实则……”
“阿雁,”鄢和忽然问道,“你很了解卫贼?”
顾雁轻轻叹气:“以前在颖王府时,我在书阁洒扫,翻过他的书。他读过所有的兵书,还在旁批注了见解。”
说到这,她的心兀地一颤。自从与平宣阿兄成婚以来,她便竭力去忘记颖王府的经历。她早就不再写戏文,不再看杂戏,甚至不听颖州的消息,就怕情不自禁地想起卫贼。如今她好不容易做到了。可方才一回想那人的脾性,心脏竟仍不受控地发颤。
不行,忍住。
只是在分析局势,把他当作陌生的敌人就好。
她抑住急促的呼吸,继续平静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他最推崇的兵道。若必须出兵,则兵贵神速。我读过他的《雍山行》,听他说平定雍州时,行走山路连遇大雨,要在泥地里推车,夜里还冻得瑟瑟发抖,他也咬牙挺了下来。雍州军就是轻敌,以为卫贼会退兵,没想到颖军如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城外……”
“够了!”鄢和捏着拳头,眸中溢出难过神色。
顾雁讶然一愣,咽下了剩余话语。她从未见过,平宣阿兄对自己说话这般大声。
鄢和吁出郁结之气,垂下眼睫,放轻声音:“你过去与我在一起,就只爱跟我聊些闲书,从未与我议过诗文。”
“这……”顾雁噎住,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计较这些,“我只是在解释,为何我觉得卫贼不会轻易议和。”
鄢和抬头四顾。屋里伸头偷听的佣书娘子们连忙坐好,作出认真抄写模样。他将顾雁拉到隔壁堂屋,关上门。
他扶着门,垂头抵在门上:“外面的人不知道,但夔王府的人都知道内情。顾侯之妹扮做侍婢打探消息,受到卫贼宠爱,在出嫁前夜成功带全家逃离。你可知,有谋士对南夔王献计,让你去龙牙关找卫贼议和,或许颖王会留情面……”
“荒唐!”顾雁都气笑了。她气的不是自己名声传成什么样,而是南夔王的幕僚就这水平?提的都是什么烂计策?头脑比陶羽差多了,还怎么抵抗颖军啊!
她抱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又道:“平宣阿兄,要不你去……”
“阿雁,我真的很难过。”鄢和忽然说道。
顾雁一怔,在他背后停步。他耷着肩,背影透着莫大的伤怀。她迟疑问道:“平宣阿兄,你是在介意……我过去的经历?”
鄢和摇头:“如果我介意,就不会来夔州找你了。我只是难过,你到现在一提起卫贼,还像往日那般,话里话外都是欣赏。”
“我、我没有。”顾雁忙道,心脏却突突加快了跳动。她方才明明已竭力平静地分析局势,怎就在欣赏卫贼了?难道在旁人耳里听起来,有得这般明显?
“你甚至都没问过我,向南夔王提过怎样的计策,只是一味说他。”鄢和抠住门板,声音里压抑着难过,“阿雁,我嫉妒他。我十岁时认识你,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却比不上你与他短短相识一个多月,所流露出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