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黄塘二甲医院,于八年前与新区另一家三甲医院合并重组,两家公立医院并为一家,黄塘医院整体搬迁至新区,旧址如今是一家中医院。

当年那几个产科医护人员,退休的退休,离职的离职,负责病房的主治医生不巧在两年前去世,手写病历也早已退出时代的舞台,即便档案有所保管,估计查不出什么东西。连政托关系查了一上午,就此放弃,继续追问下去意义不大。他扫了眼车内后视镜,卓舒兰那副神情自若的样子,倒像是来度假的。

对卓舒兰,他向来不留情面,说话自然不客气:“你带小卓是来度假的?”

卓舒兰被继子噎得满脸尴尬,干笑着往回找补:“这不是跟淘淘商量着嘛,不一定去。”

“我会在南城待上一周,郝立冬那边你们多走动走动,看看他家里缺什么,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能帮就帮一把,别光给钱,办点实在的。”连政交代道。

卓舒兰连连点头:“东西都买好了。我昨儿还跟淘淘说呢,对立冬好点,当弟弟一样处。”

“还有你,连卓。不情愿,面子功夫也得给我做足了,别甩脸子,”连政再三叮嘱,“对郝立冬客气点。”

“是啊淘淘,听你哥的。”

句句不离那个土包子,连卓对郝立冬的恨意只增不减,越发怀疑郝立冬和他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不然昨天为什么不回电话不回短信,像个臭跟屁虫一样黏着他哥,真他妈恶心。

他敷衍着应下来,掏出手机给陈齐发短信,问到哪儿了。

“马上登机,到了再说。”

许志扬这大嘴巴,确实把不住门。不过陈齐知道就知道了,再瞒没意思,哥们俩仗义地飞来南城旅游,连卓心情反倒舒服点,回了句“晚上约”。

随导航拐进一条石子路,汽车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开始颠簸,经过长时间的车辆碾压和雨水冲刷,路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洼。连政看见五十米开外有一处老厂房,厂房门口停着一辆卡车,有两位工人正在搬货。

“这什么地方啊,立冬跑这儿来做什么?”卓舒兰被颠得脑子发晕,疑惑地看着窗外。

又是“立冬”,连卓没心情说话,索性闭上眼装睡。

连政随便找了块空地将车停下,下车前丢下一句:“他在这里工作,我过去就行了,你俩车里待着。”

“立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工作?环境也太差了,我也过去看看。”卓舒兰说着便要开车门,手却被儿子拉住。

“妈,大哥去就算了,为什么你也要去?”

“我去看看立冬在做什么。”

连卓忍无可忍,不满地冲母亲发泄:“立冬立冬,你们眼里只有郝立冬是不是?”

“瞎说什么,谁眼里只有立冬了?”

“他弄得跟个受害者似的,我呢?我算什么?我活该倒霉是不是?大哥还让我对他客气点,凭什么?他妈要死了关我什么事儿?!我为什么要来南城!”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我去看他是为了谁?你哥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对立冬客气点,这事儿就顺利翻篇了,别无理取闹。”卓舒兰只当儿子年少不懂事,急忙开门下车,匆匆追上继子。

“操!”连卓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车窗。

一通电话就能把人叫出来,连政却临时决定下车看看郝立冬所在的这家家具厂。厂房占地面积目测一千平左右,正门右侧竖着一块历经风吹日晒的破门牌,上面刻着“兴旺家具厂”五个大字。

说好听点是家具厂,其实就是一间私人开的小作坊,环境脏乱差,空气也十分难闻。他走进去,见仓库外的空地上堆满边角料,里面员工倒有不少,大家分工明确,各干各的,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工作环境相当糟糕,只有三台苟延残喘的工业风扇,发出“哒哒哒”的刺耳噪音。

“立冬干的就是这个?”卓舒兰嫌弃地捂住鼻子,似乎难以置信。

仓库里闷热不通风,短短半分钟,连政额头已经冒汗。有工人看过来,询问他们找谁,他报出姓名,对方让他去前面的仓库找。

空气里飘着粉尘,卓舒兰受不了如此脏乱差的环境,打算回车上等,便道:“哎呦,这天儿太热了。小政,你去找立冬吧,我回车上看看淘淘。”

走到前面的小仓库,连政先是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刺激性气味,随后看见郝立冬站在一张架好的斗柜前,高举喷枪熟练地给斗柜喷上面漆。他衣着脏旧,只戴着普通的防尘口罩,和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一样,在拿命换钱。

余光注意到有人过来,郝立冬以为是来换班的同事,随意瞥了一眼,当即愣住。喷面漆不能马虎,他又赶紧投入工作,等斗柜全面喷好才结束工作,放下喷枪快步走过去打招呼:“大哥你怎么进来了啊,这里味道大,你没戴口罩,快出去。”

“你这口罩也没什么用。”

“……”

“什么时候下班?”连政问。

“马上就下,我去问问接班的同事,你等我两分钟,我再换身衣服去。”郝立冬说完,直接跑开了。

连政盯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动了个念头。

郝立冬换上干净的汗衫和运动裤,休息室里多拿了一瓶矿泉水,急急忙忙给连政送过去。连政接过矿泉水,与郝立冬并肩朝外走。

“麻烦你了啊大哥,特地过来接我,其实离家挺近的,我走回去也就二十来分钟。”

“每天走路上下班?”

“不是,我有电动车,昨晚忘充电了。”郝立冬连喝好几口水,缓过来了才提起正事,“大哥,我跟我妈说过了,她不认你弟,就是想见一面,你们明天可以回北城了。”

“我说了会赔偿误工费,你没必要急着上班,烫伤明天复查换药,后天拆线,自己有数么?”

“……”郝立冬这一忙活,还真忘了头上要拆线,主要伤口现在不痛不痒,不洗脸的话根本想不起来。

“这份工作做了多久?”

“快两年。”

等于吸了快两年的毒,连政没有继续问下去,并非见不得人间疾苦,而是有些人,注定要活在这个阶层,旁人很难去改变他们。连家年年资助贫困生,增加一个名额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怕郝立冬骨气太重。

“复查和拆线,到时我送你去医院。生活上有什么自己不能解决的难处,可以跟我说,包括工作的事儿。”

尽管连政的善意之举是为了连卓,为了两家断得干净没有牵扯,郝立冬还是感到点点喜悦。在这难熬的炎炎夏日,他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那是来自大哥的关心。

“谢谢你啊大哥,难处确实有一点,但生活就是这样啊,哪有顺风顺水的,我自己能解决。”

快走到车前,连政又问了郝立冬一个问题,将来想做什么。

郝立冬思考了几秒,忽然笑起来:“以前想过好多,现在不想了,不现实。将来要是真能攒下钱,可能开个店吧,不想给人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