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撒下的网有条不紊地,一层一层无声张开。她潜伏在阴暗处,静静等待所有人逐渐踏入这个罗网,然后一网打尽。她并不想要他们的命,只是要看他们痛苦。
香音忍着眼泪,咬着嘴唇:“那场火是您放的,可您却骗我说是您救了我!您一直给我吃毒药来封闭我的记忆!您明知聂舞迭是我的亲姐姐,却要我去杀她!这些年您对我的关爱,难道都是假的吗?我对您来说,难道仅仅只是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
珠帘后面,卜迷夜享受般地听着爱徒发泄心中的悲伤和愤怒。她的第一个猎物已经落在网中,她要的就是她痛苦。她以前对她越好,她现在的痛苦就越深,她越信任自己,她被背叛得就越重。
卜迷夜微微眯起眼睛,“没错,我对你好,只是为了报复聂舞迭。十二年前,我本想直接杀了你,让聂舞迭痛苦内疚。可是,杀你之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杀了你也许会让聂舞迭暂时痛苦,但却不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如果能让你们自相残杀,不管最后谁杀了谁,那都会更加有趣得多!于是,我弄了一具和你身形相仿的童尸投入火中,造成你已死的假象。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带回葬梦谷,收为我的爱徒。呵呵,我对你好全都是假的,一想到你是聂舞迭的妹妹,我就恨不得想掐断你的脖子。没错,你仅仅只是我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而已,当我不再需要你的时候,你也就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卜迷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扎进香音的心里。一刀刀扎来,她鲜血淋漓的心脏已经无力负荷,甚至连挣扎的力量都已没有。而卜迷夜的最后一句话,更像是一把泛着森森白光的盐,撒在流血的伤口上,令她痛苦得无法呼吸,大滴大滴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
她风尘仆仆地赶回葬梦谷,为的就是听卜迷夜告诉她,聂舞迭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虽然,在聂舞迭用银针刺激她的脑部穴位之后,她遗失的记忆已经恢复多半,但只要卜迷夜告诉她,不要相信聂舞迭所言,哪怕明知是谎言,她也一定会听从。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喝下卜迷夜的毒药,再一次擦去以往的回忆,留在葬梦谷中。
然而,卜迷夜却如此残忍,如此决绝,甚至连谎言也不肯对她说。
眼泪无法抑制地汹涌泛滥,香音的心渐渐溺死在泪海中。
哀莫大于心死。
她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底一片麻木。心虽然麻木,可思维却渐渐变得冷静清晰,望着帘幕后的卜迷夜,声音平静冰冷:“您为什么这么恨聂舞迭?”
卜迷夜的回答干脆而简洁:“因为,她夺走了我最爱的人。”
香音望着珠帘,喃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现在肯定不会放我离开葬梦谷,你会利用我引聂舞迭来。”
卜迷夜欣慰地道:“知师莫若徒,我们真没白做这十二年的师徒。”
“恐怕您算错了一步,虽然我是聂舞迭的妹妹,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分隔两地,如同陌路,您以为她肯为了我而步入你的圈套么?”
卜迷夜笑了笑,道:“毕竟血浓于水,她不会不来的。”
三天后,落星坡。
落星坡在葬梦谷南,万花谷在葬梦谷北,二者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片迷迭花海。
春末夏初的午后,阳光普照万物,金色的阳光把血红的迷迭香花瓣镀上了一层圣洁光辉。落星坡散布着很多巨大石柱,棱角分明。这些一人多高的尖石,正好可以用来绑犯人。
绳子把香音勒得几乎喘不过气,但她却不敢乱动,这种浸过水的牛皮绳一经太阳暴晒,就会因失水而收缩。紧缩的绳子深深钳进了皮肉中,她疼得要命,却又不敢挣扎,越动,绳子就会勒进皮肤越深。
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花开花落,一阵幽眇而沉婉的笛音突然响起,香音因为痛苦而阴霾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拨云见日的喜悦:等了三天,白十三果然还是来了!
香音第一次遇见白十三,就是在落星坡。那时,她还很小,偷偷溜出宫玩耍,走到落星坡时,头疼突然发作,但却忘了带卜迷夜给的药。就在她躺在地上,疼得死去活来时,耳边传来了一曲曼妙清越的笛音。
一个俊朗的男子越过花丛,出现在她面前。他蹲下身抚摩她头部穴位,温和而有力,那灼人的疼痛感,宛如被风吹散的乌云般缓缓退去,阳光喷薄而出,普照万物。
白十三温柔地望着她,轻声道:“还疼吗?”
香音愣了愣,随即睁大眼睛,拨浪鼓似地摇头。
白十三既没有诘问香音的身份,也没有告诉香音自己的身份,他们仿佛熟识了多年的朋友一般,相处得自然而快乐。从那以后,与白十三在宫外见面,成为香音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他之于她,如师,亦如友,甚至还有一缕掩埋在心底,无法言述的沉烈情愫。
白十三停下笛子,忧伤地望着香音,香音也远远地望着他。
白十三走上前来,用剑挑断缚住香音的绳子,“离开葬梦谷,不要再回来了。”
香音看着白十三,苦笑:“你放我走,不怕师傅生气么?”
白十三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我更不愿看见你丧命,以迷夜的性子,现在她不会让你活着了。”
香音意识到了什么,挑眉问:“聂舞迭已经来了?”
白十三意味深长地叹道:“是,聂舞迭已经来了,她现在正在万花宫中。”
第11章 第十一章 花音醉
当聂舞迭站在万花宫正殿的台阶上,和卜迷夜隔帘相望时,月翼剑下已经倒下了无数万花小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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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本为济世救人,当以慈悲之心善待生命,但是今日聂舞迭心中却只有一个杀字。短短两个时辰,他杀人的数目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一生救治的人。成为慈悲的医者,或是成为冷血的屠夫,其实也只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
藕荷色罗裳上溅满猩红鲜血,至于血是他的,还是被他所杀之人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卜迷夜冷冷地注视着他:“为什么就你一个人?”
聂舞迭不回答,反问:“为什么不能就我一个人?我妹妹在哪儿?”
卜迷夜不怀好意地笑:“在她恢复了记忆,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后,你以为我还会让她活着吗?”
聂舞迭信以为真,又悲又怒,几乎站立不稳。
卜迷夜快意地笑了。
“你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了她,她到底在哪里?”沉重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大殿门外传来,许天钧神情凄然地走进万花宫中,脸色十分疲惫憔悴,眼中满布血丝。知道聂舞迭的秘密,对他的打击确实不小。可是,十余年朝夕相处的守侯,爱已经不单单是炽热的迷恋,而沉淀为一种宁静的信仰。当爱升华为习惯,恋涅槃为信仰时,他已不在乎聂舞迭是男是女,他爱的是聂舞迭这个人,从相遇爱到现在,还会爱他一世,直到来生。所以,他不能放任聂舞迭独自去葬梦谷,他已经习惯了在危险的环境中,当他身后可以依靠的一堵墙壁。
卜迷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让她思念多年的男子,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如多年前一般了解她。
卜迷夜微笑着望向许天钧:“钧哥哥,果然还是你了解我,我刚刚不过是和聂庄主开了一个玩笑,香音是我的爱徒,我怎么舍得杀她呢?”
许天钧回望卜迷夜:“你恨的是我,和别人没关系,放过舞迭和香音吧。”
卜迷夜冷笑,没有回答许天钧,转头对聂舞迭道:“聂庄主远道而来,风尘疲惫,不若先坐下来喝一杯薄酒,其它的事情不妨迟些再谈!”
卜迷夜击掌,两名宫装女婢从帘后走出,一人手托一方古色古香的托盘,托盘上放了一只红玉酒壶,配一盏同色的夜光杯。
周围气氛肃杀,大殿尸横狼藉,卜迷夜轻轻抬掌,掌中紫光暴长,击向面前的沉沉珠幕。一阵闷响过后,帘幕上的珠玉“劈劈叭叭”爆裂开来,大珠小珠,玛瑙玉石,跳跃着滚下高高的大理石阶,隐入满殿血海之中。
帘幕粉碎,卜迷夜风华绝代地立于殿上,她优雅地向两名宫女颔首。手持托盘的宫女跪在聂舞迭面前,将托盘高举头顶,空手的宫女端起酒壶,妖红如血液的美酒缓缓注入透薄如纸的夜光杯中。
聂舞迭收起月翼,许天钧一言不发,两人同时望着流入夜光杯的血红琼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