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大楚律例,死刑的案件处置须由州府上报廷尉,待廷尉会同御史台、刑部作出判决后,再呈天子裁夺。

大多数案子都已由三法司盖棺定论,没什么争议,桓羡只需在名单上朱批画圈即可。但也有一桩案子,尚有争议。

云州有一江姓士子,其父为人所杀,江氏立志报仇,然其成年时仇人却已死去,遂杀仇人三子为父报仇,随后自首。

州府判其死刑,但案件上报到朝廷,廷尉、刑部与御史台却对此案的性质与判决产生了分歧。

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天下,故而为血亲复仇者的刑罚不同于一般的杀人案,多会减轻一等。桓楚的缔造者、当年的太|祖高皇帝,亦是因报父仇、杀仇人之子而孝名远播,迎娶了前朝的嫡公主。

因此,廷尉力主轻判,刑部等官员也认为江氏的行为是孝义之举。唯有御史台的一名青年官员坚称,仇人已死,父仇当止,父债子偿未见于明确的法律规定,不能以此为犯人开脱。御史台与刑部是在徇私枉法。

桓羡听得兴致乏乏,双目一错不错地看着底下众人慷慨陈词,却实在心不在焉。

他自小所学皆为王霸之道,思想也更偏向法家,对于儒家那套学说不感兴趣,却也知之所以会有争论,是因为儒家讲究孝义,为父报仇是谓孝,德主刑辅,情就会凌驾于法理之上。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碧玉盏,看着那名年轻官员慷慨激烈、以一敌十,清俊的面上因激动而腾起淡淡的红晕。虽则赞同,心间想的却全是廷尉卿等人的说辞。

父债子还?

呵……

可惜某人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他斜过视线,看着腕上所系的红丝绳,淡淡的朱色在眼前模糊又清晰,渐幻化出红烛罗帐里那一抹纤颤软腰来。莫名想到,当夜的事,何尝不是母债子还。

是贺兰氏毁了他的安稳生活,让母亲一尸两命,贺兰氏虽死,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又凭什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嫁与谢兰卿、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

当夜之事不过是天意,她母亲犯过的罪孽,就应由她来偿还。而若天意如此,他又何须仁慈地放过她?

心间掠过几丝不明所以的烦躁,剑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底下辩论的廷尉卿高肃等人原就处于下风,眼下见了,还以为是天子为御史台官员的咄咄逼人而不耐烦,当即厉声喝止:“江泊舟,够了!”

“当着陛下的面,你如此耽于口舌之争、顶撞各位大人,眼里还有尊卑之分吗。”

又谄媚地请示:“如是,还请陛下裁夺。”

桓羡丢了把玩的那只茶盏,懒懒掀眉。被迫停下的青年官员脸上还写着震惊,朝他望来,眼中又有几分盼他能主持公道的期许。

“江……”他想了一刻也没忆起那官员名字,遂改口,“御史台说得不错,父杀人,与子何干。若都如这般私下里寻仇,却置国家法律于何处。”

“这个口子不能开,就按一般谋杀罪来判吧。现在,来说说接回公主的事。”

他语气淡淡,三言两语即将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压了下去,高肃等虽心怀不满,碍于天子,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将事情全都记在了那青年身上。

青年神情冷峻,不怒不喜,只望向天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敬,眼眶一热,又很快敛下。

……

听讼完毕之后已是日暮,暮色如流金流转在大地,照得华林园中一草一木皆披上柔美的霞光。晚风吹过,片叶碎金。

桓羡遣散诸臣,未有乘辇,负手走在华林园的青石砖道上,身后仅有伏胤、冯整等寥寥几人相随。

今日暮色很美,叫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这般熔金的暮色,到后来,如血的赤色却染满了整片天。

似当年的斑斑血迹还洒在眼前一般,他闭一闭眸,心中涌上阵无可言说的悲凉,道:“朕独自走走。”

这一走却走到了距离华林园不远的漱玉宫中,宫室早已荒废,雕栏玉砌,朱阙青瓦,都屹立于半人高的杂草之中,晚风摇草色,日落照松光,一切都萧瑟不已。

绣满龙纹的锦靴转过阑干,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却出现在草丛中,他目光一暗,口吻已有了几分冷意: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 20 章

那灯柱后匿身的正是薛稚,她与人相约要将信件带给远在宫外的情郎,故而与侍女在此等候,却万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皇兄。

当夜的记忆蜂拥而至,她脸色苍白,慌乱间,信件便从袖间掉落在草地上、染上金黄暮色。

薛稚噗通一声跪下:“见过皇兄!”

桓羡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这是什么?”

薛稚低头,掩过了发红的眼尾:“是,是我写给谢郎的信,想托人带出宫去、带给他……”

私相授受本是大忌,她情知这话掩不过去,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再问。

桓羡心间更添一丝怒。

他没叫她起来,也没质问,阴恻恻盯着她并未悬挂璎珞的、天鹅似的脖颈,半晌,却问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来:“你来这里,只为了托人送信?”

不然呢?

薛稚觉得这话奇怪,眉间掠过一丝迷蒙,仍旧喃喃求:“皇兄,可以不看吗?这,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叔伯都远在彭城,大,大婚在即,我,我想请谢郎请他们过来……喝我们的喜酒……”

说至尾声,她脸上已一片火辣,掩在轻罗宫衣下的双肩有如松枝落雪,娇颤簌簌。

她不善说谎,遑论是在皇兄面前,这情急之下道出的谎言也就不算高明。

她生父薛况出身彭城薛氏,但当年母亲不为家中所喜,父亲去后,以伯父为首的一干亲人便将怀着她的母亲赶出薛家。后来母亲带着她入宫,利用厉帝之手,将她的叔叔伯伯们全部流放。因此多年来,她与薛家从无联系。

自然,这些陈年往事,皆是阮伯母告诉她的。其中对错,她也无力辨清。

如今,她嫡亲的叔伯们早已去世,唯有关系较远的从伯薛承担任朔、恒二州刺史,也无往来。

主仆三人都垂着头,因而无人知晓,在她们看不到的阴影里、天子眉间染上的阴翳沉凝。

桓羡在心底无声冷笑,却道:“既是你的私人信件,我不看,但宫中不允私相授受,你先回去,明日,我叫兰卿入宫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