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贺兰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风格,唯独这一处仿照江左的园林、从楚国运来的石料与花木,请了来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点一点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养不活,年年皆须派人去边市上采购。
被派来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说,这里,还从未有人居住过。
夜里,薛稚躺在与故乡无异的绮床罗帷里,任芳枝替她涂着治疗冻疮的伤药,有些睡不着。
“是我连累你了。”这是一路上她对芳枝说过最多的话。
她被柔然人打晕带走的那个晚上,身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带来了柔然。沿途天气寒冷,两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冻疮。
芳枝轻摇头;“陛下既把奴婢给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经当她死了,否则,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会放过谢郎他们。被人捏着七寸、没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愿意留下。
却说桓羡收复怀朔之后,为替妹妹报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头鼠窜的柔然人赶至几百里外才鸣金收兵。
然,无论如何,妹妹也回不来了。桓羡神情平静,亲自收敛了那具女尸,尽管期间几度因鲜血入目几近晕厥,最终,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毁坏的遗体收敛入灵柩。
又在心里哀叹。
陛下好容易好转的晕血症,如今怕是彻底好不了了。
尽管女子的脸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无疑。
且不说坠楼之时连同他在内的许多人都曾瞧见了她的相貌,这一身衣裳也是她离开朔州时的那件,由薛嫱亲自确认过。最最重要的,连陛下这个枕边人都已确认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复生,虽说节哀顺变才好,但陛下的反应实在平静得可怕,反令他担忧起来。
收复怀朔的第五日,大军返程。
城中只留了几万人马驻守,其余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归,三军缟素。
尽管天子未有过多的流露情绪,几日间,皆在照常地处理军务。但也唯有亲近的人知晓,陛下不过是强撑着心力,是做给外人看的。
无人之际,他时常恍惚,有时会对着静默的空气语声温柔地说话,就仿佛是公主还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灵柩放到了内寝之内,每日夜里,都要对着她的棺椁语声温柔地说说话,才能睡下。有几次,甚至直接伏倒在灵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宫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军中的气压也变得极低,丝毫不似打了胜仗的样子。
有那日在朔州见过她的将士,皆在心底惋惜。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啊,跟随陛下入城的那日,他们还曾看见陛下抱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祝福声中策马巡街,人人都言此次大胜过后,陛下就要讨这位小娘子做皇后,谁承想,却会落在夷人手中,如此悲惨地死去。
十二月初,大军抵达朔州。留守朔州的薛婧薛迟姐弟惭愧悲痛地负荆请罪。
天子的语声却出乎意料的温和:“你二人错误判断军机,其罪难免,但念在守土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就自去领三十军棍吧。”
“今日是几日了?”
颁布完对薛家姐弟的处置后,他忽而问身侧还陷在悲痛之中的薛承。
“回陛下,今儿是初七。”
十二月初七。
桓羡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还记得这日是她的生日,去岁的此日,漱玉宫中,他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孩子。
后来事情勘破,他和她闹过,甚至将她囚在马车里日夜临幸,用尽种种手段迫她服从。她也终于服从,自随他北行而来,无一事不乖顺。乖顺得让他感慨上天待他是如此不薄。
他甚至想过,等到此次凯旋,就顺理成章地册封她。他们会永远在一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可现在,他永远失去了她。
天子对薛家人态度尚可,对于那与柔然勾结在幽州作乱给薛婧传了假消息的新任幽州刺史却没有那么好的声气。在朔州整顿了几日之后,亲自率兵前往幽州平叛。
原先留守恒州的薛远、薛逐兄弟已在柔然走后缓过气时便率兵去了幽州平乱,因而大军到时,没过多久便镇压了全部战乱,生擒叛贼尉迟敬至天子帐中面圣。
桓羡下令诛其九族,将其被俘虏的男性亲族尽皆枭首,挂于幽州城门示众,女眷全数没入教坊。
做好一切安抚工作之后,大军南归,于次年正月春渡过长江回到了建康。
不久,台城之中颁下旨意,昭告天下:薛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柔嘉表范,追谥曰昭懿皇后,殡于玉烛殿之西殿。
第 72 章
天子未有大婚而追封皇后, 此举无异于惊世骇俗,一时间,在朝野内外引发不小的轰动。
首先上谏的便是礼部与御史台的官员, 认为此举不合礼数, 停灵于御殿之中更是不合礼数, 邪祟之气更会损伤龙体云云。
然折子递进玉烛殿便被打了回来,上谏之人无一例外被拉去太极殿下打了板子,言官们群情激奋,誓要以死相谏博个青史留名。
但事情还没有争出个结果, 许是长久以来强撑的心力终有尽时,颁下那道旨意后, 天子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 政事也还如他出征在外时一样, 全权交予了万年公主打理。
先前他不在京中时, 曾有士族想拥立梁王胁迫太皇太后下旨废除天子, 吓得梁王直接递交辞呈, 托病不起, 而那两个士族也很快被执掌禁军的谢璟平定, 全部投之大狱, 为的就是等他回来发落。
奏文递进玉烛殿后,得到的回应只有八个大字,扒皮塞草,悬之东市。
尽管天子一向阴鸷冷淡, 这样的命令传出后, 还是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言官们看看东市上悬吊的叛贼, 再看看紧闭的玉烛殿宫门, 再进一步想到那被发配洛阳的原本前途无量的江御史,私下里一合计,还是觉得陛下骤失佳人、悲痛之情也可以理解。
更惹人猜想的则是那棺中之人的身份,虽然明面上言,是陛下即将要迎娶的朔州刺史薛承第三女,但宫中早有流言兴起,言玉烛殿里如今摆放着的那具棺椁其实是先前“死”在碧华宫大火里的前乐安公主,因了与陛下的兄妹关系,不容于世俗,被陛下作出假死之相带往朔州其从伯家认亲,本是想替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立后,却不知为什么折在了战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