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显阳殿外,梧桐落叶斑驳,满阶皆是。寒鸦栖在光秃秃的枝丫上,一声比一声凄厉。
郑太妃一袭素色鸾鸟朝凤暗纹宫装,外搭银丝素锦披风,打扮得妖妖乔乔的,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她站在殿前陛阶上,以帕子搭在脸上眯眼瞧了一眼濛濛冬日下的突兀枝丫,笑道:“今日日头好,阿姊的身子也应好起来了。”
梧桐是忠贞之树,中宫显阳殿的殿阶外广有种植。但前后入主中宫显阳殿的两位皇后皆未应此寓意,得享丈夫的忠贞。而梧桐经霜半死,凄冷孤寂,大有不祥之兆。庾太后还在做皇后时就几次提出要砍掉树木重新种以松柏,却均被群臣以国库日益空虚拒绝。如今庾太后又在病里
,每日面对着半死梧桐,心情自然更加郁闷,这病,也是一天比一天的严重起来。
郑太妃走进庾太后寝宫,见元嘉长公主正在侍药,便笑道:“大婚在即,公主去准备婚事吧,这种侍奉之事交给妾来做即可。”
元嘉长公主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回头怨恨地瞪了郑氏一眼,防她如防贼一般。上回桓微进宫却离奇消失了一段时间的事,连崇德宫中的谢太后都惊动了,事后桓家虽然没有找上门来,却也把她们母女吓得够呛。她可没有谋害桓微,那件事分明是有人陷害她!
后来仔细想来,这宫中的主子,除了谢太后就是新帝与郑阿怜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是郑氏又能是谁?而当夜捉捕庾氏前夕、新帝又当朝顶撞桓泌,间接葬送庾氏的最后生路。新帝不过是个孩子,这一切,必然是郑氏在后面捣鬼!
如今母后缠绵病榻,自己又逃脱不了北去的命运,元嘉是真的担心自己走后这对母子会对母后不利。
庾太后却勉力对她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握住郑太妃伸过来的手,“阿妹来了。”wap.xs74w.com
又屏退宫娥,唤元嘉出去,“阿妧,你先出去吧。母后有几句话想对你阿姨说。”
元嘉满面为难,但目及母后关爱的神色,行礼退下了。元嘉走后,庾太后泪如雨下,“阿姊自知时日无多,撑不撑得过阿妧的婚礼都是问题。新帝又年幼,尚且无力与群臣抗衡,阿姊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寝宫里湘帘寂寂,落针可闻。郑阿怜假意担忧地按住她苍白干涩的唇,关切地道:“阿姊可别这么说,您千寿之尊,一定会好起来的。”
庾太后摇摇头,枯黄如落叶的面上泪水滚落,握住郑阿怜的手则紧了又紧,“阿妧的婚礼很快就要来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届时怕是不能出席。如此,还望阿妹能代我行太后与母亲之职……”
“这……”郑氏假意为难。元嘉公主的婚事关乎两国邦交,届时须由皇太后出面,与天子共同主持,送嫁至江口。而她前回想要临朝称制受阻,再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就更难了。
“阿妹还在犹豫什么?”庾太后似若急了,“难不成,要便宜了崇德宫的那位?”
“那妾就却之不恭了。”
郑阿怜盈盈福身。却没注意到。庾太后浑浊双目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
小雪这一日,谢沂同朝廷与老母告假,携妻子前往栖霞山中观赏落枫。
过了立冬后,日子一天比一天严寒,谢府中尽皆换上了冬衣。刘氏大为不解,山中天气寒冷,便是山中红叶还未落尽,又有什么可看的。长嫂王氏则看穿小郎想要同新妇子二人独处的心思,笑着劝说道:“阿母,山中的精舍不是设有地炉吗?后山还开凿有汤泉,可比家中暖和。”
有汤泉?刘氏虎着脸,别一眼儿子,直觉他不怀好意。桓微本抱着小侄子谢檀在窗下案几前听写汉字,雪颜微红,清澄日光透过锦葵雕花的窗牖洒来,在她脸上照下浅浅深深的影子。
谢檀闻讯,从她怀里蹿出来,跳下案,抱着叔父的大腿巴巴地求道:“阿叔,阿狸也要去!带阿狸去嘛!”
眼见得小叔面上笑意微僵,王氏笑着去抱儿子,“阿狸别去。山中可有老虎,专吃小孩的。你呀,就别去给你阿叔添乱了。”
“阿狸就要去!”
谢檀这回可不干了,见一向疼爱他的叔父迟迟不肯点头,俨然是要丢下他的征兆,又踏着木屐噔噔噔跑回案边,攀上已然莹面微红的叔母,可怜兮兮地央道:“那叔母带阿狸去,好吗?”
“……”
桓微赧然转眸,对上郎君笑意融融的眼,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虚。抿抿唇,摸摸侄儿的小脑袋瓜,同意了。
第 59 章 第 59 章
栖霞山地处建康东北,去京四十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江,抱水衔山,风景独绝。
出发的这一日,桓微一大早就被郎君折腾起来了,睡眼朦胧地坐在马车里,谢沂抱着她,她抱着阿狸,相互依偎着,倒像是一家三口。
两只小猫儿因为还太小,就留在家中,交由谢令嫆姊妹照顾。
正是初冬时节,栖霞山云山叠映,被红枫染成朱红色的三座山峰皆高耸在山石树影里,山与树与云俱似一色。位于中峰凤翔峰西麓顶的栖霞寺则隐在叠叠红叶间,山寺恢弘,红枫荫蔚。
沿途多的是前往山寺礼佛的游人。如今南北分立,北朝崇佛,南朝则是道教与佛教并尊。南齐玄学蔚然成风,士族士大夫之间流行清谈说理,佛经也入士族清谈之资,佛学因而盛极一时。栖霞寺的住持清远大师,就是谢沂叔父谢珩的座上宾,曾在长安译经场跟随佛法大师鸠摩罗什研习佛法,是一位得道高僧。
峰峦寂寂,禅钟时闻。进入山中,玄鲤驾车绕开主峰,宛如钝剑破开渺渺烟霞,向位于中峰与西峰间的溪谷山涧驶去。xs74w
此涧名为银杏涧,因涧中多种植银杏而闻名。谢家的这处宅子则是谢沂父亲在时为家族所建,专供族人每年来山中观赏红枫银杏,园中亦植银杏,种丹桂,后园更有一处汤泉池子,是冬日取暖的好所在。
一路走走歇歇,马车停在谢家的山舍前已是日中时分,谢沂侧目一瞧,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早已睡得万事不知了。无奈咧唇一笑,先抱了侄儿下车交由婢子,再去抱妻子。
这一动作桓微却醒了过来,娇慵掀眸,看清是他后娇面又是掠过一丝赧色。她想自己下车,奈何在马车里久坐,足下一阵发麻,刚刚站起便又软绵绵地倒进郎君怀里,倒像是主动投怀送抱一样。
她羞红了脸,讷讷道:“我自己可以的。”
“皎皎有那力气留着晚上再用也不迟。”
谢沂在她耳畔笑道,在几个婢子的窃笑里一路把人从车中抱进了园子,穿花过柳,进了暖屋绣帘红地炉的内室,放在垫着锦花蜀都褥的胡床上。
早有婢子提前过来,把屋舍收拾出来了。屋舍内烧着铜熏炉乌银炭,铺着彩丝茸茸的红线毯,内室与外室之间俱悬挂着毡帐隔绝屋外寒气,暖烘烘的。桓微裙尾散花坐于胡床上,由采绿服侍着把鞋脱了,替她按摩着发麻发酸的小腿。谢檀则被采蓝抱去了一旁的睡榻,睡的正为香甜。
山窗外银杏遍地,灿烂的金色透过绡纱涌进,便连屋中都似蒙上一层金粉鹅黄。桓微好奇地问道:“我们下午去做什么?”
谢沂已屏退采绿,亲替她揉摩着脚踝,闻言假意叹了口气道:“原想带皎皎去山上栖霞寺拜访清远大师的。可是冬日白昼短,咱们上去了可就难在天黑前赶回来了。”
他来这栖霞山原也不是为了度假,而是怀疑慕容氏在这山里私藏甲兵,受岳父大人所托前来调查。栖霞寺,早晚要去。
“不若,皎皎陪郎君去山溪里钓鱼怎么样?”
“我不去。”桓微蹙眉,她又不是渔婆……默一默,莞尔娇笑,“郎君似乎很喜欢钓鱼。”
她想起自己婚前几次见他他俱是在钓鱼。腰间悬着的是双鱼佩,侍卫要取个「鲤」的名字。便连去京口剿灭庾氏,也不忘给家里带鱼酢……
谢沂放下她雪白玲珑的一段玉足,语气闲闲,“钓鱼可以静心。郎君喜欢钓鱼,就如同皎皎喜欢看道家那些哄骗人断情绝念、挑唆人家夫妻感情的典籍一样。”
哄骗人断情绝念?挑唆人家夫妻感情?桓微怔怔
睁大了杏眸,惘然极了,她何曾看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