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洞开的眩目天光里,桓泌着丧服、抚佩剑,腰间九环佩珑璁相撞,龙行虎步地从殿外走来。身后跟着桓时、桓晏及一小队同样身着丧服、手持矛槊的卫兵。群臣色变振恐,位在会稽王之左的司徒王毓怒喝出声:“桓泌!你想造反吗?!”
满殿哗然,尽失礼度。小皇帝更是害怕地躲在了庾太后身后。庾太后见他只带了这么点人,不像是行篡位之举,稍稍镇定下来,尽量平和着语气道:“大司马这是何意?先帝出殡在即,尸骨未寒,大司马难道连让他入土为安也不许么?”
“孤不敢。”
桓泌在众臣之前站定,先看了一眼怒气满面的妻子,继而扫过殿上群臣。目光所及之处,群臣皆畏惧地低下了头,会稽王如临深渊,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滑落。唯有站在会稽王身后的谢珩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坦然。
却有人按捺不住,冷笑
着回敬他道:“大司马当着先帝灵柩的面儿都敢行这大不敬之事,还有什么事是不敢为的呢。只是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不知有何面目去见令尊呢!”
出声的正是庾太后的从兄庾氏家主、侍中、辅国将军庾柔。桓泌的父亲是南齐忠臣,为国而死,是以有此言。桓泌收回目光,威严皱起眉头,“大不敬?礼仪原为圣人之礼,为的是维护世间秩序、君臣之纲。可这殿中,偏就有人胆敢以臣弑君,违背天道!若不将谋害大行皇帝的真凶找出来,大行皇帝才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众臣一阵心惊肉跳,谋害大行皇帝的真凶不是桓氏吗?老贼何故反咬一口、指桑骂槐?庐陵则迟疑迎向丈夫桓泌好樗蒲,不得则不为,他这样说,必然是有十拿九准的把握。
难道大行皇帝的死,真有什么蹊跷?
谢珩与王毓也已经反应了过来,纷纷看向桓泌。庾太后哭道:“以大司马之言,先帝之死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望大司马明言!”
桓泌极满意庾太后的识趣,捋须悠闲点头,朝殿外唤道:“仪简吾婿,将人带进来吧。”
群臣震愕,霎时目光如炬,汇向谢珩。
谢侍郎是做了桓老贼的女婿,但谢氏,几时在朝中倒向了桓氏?今日之事,是两家联手策划的不成?
谢珩脸上一贯平和的微笑消失不见,清矍双目锐利眯起。庾太后身后,元嘉早在桓泌嚷出那句「是有人谋害」时便双瞳放空,脸色苍白,待谢沂拎着那人进殿后,三魂七魄俱失,几乎瘫在了地上。
她认得那名医正,那正是被她买通、替她炼制「五石散」的人!
谢沂不理会众人目光,将人一把掼在地上,冷着眉目立在了桓泌身后。小医正跪在地上,身如斗筛,倏尔哭着求道:“大司马饶命啊!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关小人之事!”
“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
会稽王不解地问。他认出此人是太医署的一名小医正,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想,难道,是有人给先帝下毒?
桓晏丧靴轻抬,勾起那人的脸,“此人是太医署的一名负责炼药的小医正。先帝暴崩之日,正是吃了由他所炼制的五石散,才会满腹寒气不得散发,”
“寻常的五石散,桔梗、干姜、人参、防风不过各一两,石钟乳,白石英,紫石英各一两,便足以神明开朗,不至于要人性命。”
“可先帝驾崩当日所服的五石散,药剂量足以翻了一倍。若非谢侍郎警觉,从当日的博山炉内取得未燃尽的五石散的灰烬请来宫外的医正检验,先帝驾崩的真相,便要永远被人掩盖下去了!”
第 44 章 益处
元嘉宛如被一盆雪水迎头浇下,颤抖着,迎向殿下修颀挺拔的郎君。
阿羯他,他竟然真的倒向了桓氏!
她眼中渐有热泪聚集,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膝下铺展的生麻。脸如死灰。
时下以磕寒石散为风雅之事,殿中诸人也多是寒石散的拥趸,自然清楚炼制之方,此时皆反应了过来,惊疑侧目,交首议论。王毓捋着长须叹道:“若桓侍郎所言为真,这寒石散,确是有问题。”
但大行皇帝已然入殓,桓泌难道还要请仵作验尸?庾太后不知桓泌意图,又畏惧丛生波澜,一时没了主意,求救地看向庐陵。庐陵目光冰冷地掠了丈夫及儿子一眼,开口道:“事关重大,不得仅凭细人一人之辞。宜交付有司彻查此事。”
南齐官制,以廷尉掌管天下刑狱,位属九卿,正由庾太后从兄、庾柔之兄庾倩担任。
属官廷尉正、左监分别由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两家担任,廷尉右监则是郑氏的兄长郑国安。庐陵料想,丈夫一时也无力将手伸到廷尉来。
但桓泌这个人,性格谨慎,凡事若非势在必得不会轻易出手,庐陵有些不安。
庾太后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点头道:“大长公主所言极是,此事,应交付廷尉。”
庾柔、庾倩这一支虽向来与她兄长不合,到底同出颍川庾氏,兄弟阋墙,外御其悔,庾柔兄弟更不会坐视桓氏独大。
庾倩会意,当即迈步而出,“臣定不负至尊与皇太后所托!”
“且慢。”
桓泌大手按在腰间的剑上,虎目烁烁,“兹事体大,怎能单单交付廷尉?除却廷尉,宜以三公陪审。诸位意以为如何?”
群臣震愕,所谓三公,乃司马、司徒、司空。但前朝为分三公之权,将政务交予尚书台与中书省,三公逐渐变为空衔。若要总揽朝政,须有「录尚书事」一职。崇宁一朝未置司空,仅有大司马桓泌与司徒王毓二人,二人皆有录尚书事之职。桓泌此时提出三公陪审,显然是想横插一手。
但他所言有理,众臣并不能反驳。谢珩同王毓对视一眼,沉吟道:“大司马所言极是,但司空一职暂缺,不若由丞相代劳吧。”
新帝年幼,亟需倚托宗室,是而萧崇登基日庾太后便擢升了会稽王萧昱为丞相。萧昱原同桓泌有些交情,虽然惧怕他,但毕竟是宗室之长,知晓自己肩负的重任。额汗津津便要应下。
“这可不必。”
桓泌沉着脸道。众人心头俱是一跳,屏息凝神。未想他话锋一转,脸上挂笑看向谢珩:“老臣虽忝列三公,但听闻近日城中颇有些谣言,理应避嫌。既如此,事情,就由司徒、尚书、丞相陪审,最后再……”
他迎向躲在庾太后身后畏惧地探出半颗小脑袋的新帝,目露慈爱之色:“最后再交由陛下裁夺。老臣绝不过问。”
桓泌所言的谣言,乃是城中近日疯传的桓氏弑君之语。桓旺已在京中领了总管京畿戍卫的职,抓了大批的人却都无法禁绝谣言的滋生。为此曾私下同长兄抱怨,都是自家老父平日跋扈惯了,欺负皇室欺负群臣,在民间形象不好,是故什么黑锅都能往他家扣。
庾太后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她就怕桓泌插手此事,横生枝节。但他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允诺,至少明面上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事情尚有转机。
小皇帝则把头一缩,彻底躲在母后身后。xs74w
众臣心思各异,有诧异于桓老贼今日之识趣的,也有惊疑看向谢珩的。谢珩面露苦笑,看向被他一手养大、情同父子的侄儿。
他今日是被侄儿与这老贼联手摆了一道。先有侄儿闯殿在前,再有桓泌以退为进,退出陪审让他补进。朝中各族,只怕都要疑心今日之事是他与老贼联手。先帝之死若不查个水落石出,谢氏历代所积攒的清名就将毁于一旦。
这孩子,难道真被情爱美色迷惑了不成。
谢沂则坦然迎向叔父略有责备的视线。他今日所为,即便有些许私心,更多的却是为家族考虑。他无愧于心。
群臣既表态,丞相萧昱自然也没有反对的,只是略略侧目,深深地看向了庾太后身后的天子。
七岁犊岂能胜重载邪。龙子皇孙,竟如此胆小,又受制于深宫妇人,兰陵萧氏的气运,是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