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除却几个亲信,剩余众人却一动不动。为首的小兵更厉声驳道:“倘若属下真的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属下自当赴死!然而我死之前,将军也请回答属下方才的问题您为何不曾禀过使君便要掩人耳目地渡江?”
“请将军告之!”
众军士执戈岿然不动,如春雷降下前凛冬的沉寂,万马齐喑,无声的威胁。彭治惊恐地跌撞退后两步,“你们!反了!真是反了!”
眼看军队生哗,渐不受控制。他有心要说几句软话安抚众人,未想方才那带头闹事的年青人忽而振臂一呼,“贼人前后言行不端,行为可疑,必有图谋!我等当请长缨,缚贼人执送使君!”
几人一拥而上,迅速将彭治及其亲信五花大绑地捆了,执送北固山。而这端,北固山上,众人见彭治久未归,已疑心有变。谢沂向主簿问话,那主簿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吓得连话也答得不利索,薛弼之同徐仲两个把剑一拔,便当即把一切事情都交代了:“回使君,我家将军疑心您要害他,已下山去了!”
“本官要害他?这可从何说起啊?”他笑向席间众人扫了一圈,众人皆屏息不语,周诚趁机插话,“下官倒是知道一事……”
他将赵氏玉奴的案子娓娓道来,“近日有老妇来州府击鼓鸣冤,告的正是老彭,言他淫.逼民女错手杀掉了对方,这说法实在荒诞,我已叫人打回去了,没请您过问。不知彭将军是否是为了此事,疑心您误会他了……”
满座震惊。谢沂也奇道:“竟有此事?刘将军,别驾所言可是真的么?”
刘升与彭治原有些私交,也确系听他提过此事,近来彭治的焦虑也都看在眼中,两只绿豆眼紧张地转着,猜想对方或许已经畏罪潜逃,自己的荣华富贵要紧。便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此案尚待调查,今日是私宴,不谈论公事。”谢沂将自己食案里的一道鲜美的鱼鲊赐下,唤徐仲,“你速去城南大营请彭将军回来,就说我保证今日不会问罪于他。即便此事为真,只要他有悔过之心,也会从宽处理。”
徐仲一抱拳,领命欲去。这时,
楼外却奔进一名士卒:“报!彭将军营中兵士求见!”
一时兵士缚了五花大绑灰头黑脸的彭治进来,为首的将士敛容禀道:“启禀使君,贼人命我等除去甲胄匿身船舱效仿后汉吕蒙白衣渡江,要瞒过您逃往广陵去!我等质问贼人,他反对使君出言不逊。是故擒了贼人来,请使君审理!”
满座哗然,薛况询问地看向儿子,薛弼之则摇头表明自己不知此事。周诚先声夺人,急切地质问对方,“老彭,你糊涂呀!”
“使君已当着我等的面保证会对你从宽处理,你这,你这又是何必?”
瞒着长官带着自己一班人马预备渡江,再加上赵玉奴的案子,无疑是畏罪潜逃。即便没有此案,也会被视作不轨的行径,以军法处置,彭治无论如何都得脱层皮。wap.xs74w.com
席间众人神色骤变,谢沂面如冰霜覆盖,乌沉如黑玉的眸子里寒光凛然,冷喝道:“彭将军,我敬你是老将,一直以来也未对你营中事务指手画脚。如今这般举措,你可该给本官一个解释?”
彭治叫自己的兵按在地上,自觉丢尽了脸面,也实在无话可反驳,索性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使君想找个机会收缴我麾下兵马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又何必惺惺作态?”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恨我老彭学不来使君那些个收买人心的本事,被自己的兵出卖!”
“放肆!”
谢沂眼中倏然冷了下来,“来人,将彭治先行押解回城,听候处置!”
彭治嘴里骂声不绝,几名西府军士拖了彭治下去,谢沂面色铁青,赐了几位军士入席,赐之卮酒彘肩。
“不妨事。继续饮酒。”他沉声道,笑意温淡如初,顾盼如春生。众人却心有戚戚,彭治不会无缘无故地潜逃,如今这般,倒是坐实自己的罪了。这位新长官可真是雷霆手段……
弦歌又起,红么小拨玉玲珑,琵琶起舞换新声。美人舞如莲花,扬眉转袖,歌愁敛黛。然而座中却无几人有兴致欣赏,弦乐之下,气氛如流水阻绝,滴檐垂冰。
好容易挨到宴会结束,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众人早无游玩兴致,谢沂命众人先行,自己则往甘露寺去接妻子。
他带着徐仲及几名侍卫亲往。沿途却撞上一袭红衣英姿窈窕的薛荔之。二人迎面撞上,薛荔之脸上一红,磕磕绊绊地唤道:“使君!”
“荔之有话想单独对您说。”
她手里持着一枝新摘来的梅花,匿于身后,低着头以脚尖曳地画圈,一派小儿女的娇羞之态,声如蚊讷。徐仲竭力憋住了笑抬头望天。使君今日可真是好运,官场情场两得意啊。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谢沂神色冷淡,越过她欲行。薛荔之急了,忙道:“是夫人叫我来的!”
谢沂身形一晃,脚步骤停,回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薛荔之心中微微一酸,仍是红着脸道:“荔之知晓使君爱重夫人,来之前,已向夫人请示过,夫人说,她没有意见的……”
“使君,荔之爱慕您,敬重您,想……”
“可若我有意见呢?”谢沂冷着声将对方打断,薛荔之愣住,背在身后的红梅花即刻落地,眼中凝聚着汤汤春波。
谢沂心知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必定后患无穷,于这薛氏女也是伤害,冷道:“薛女郎。我敬你弓马娴熟,有一股不同于世间女子的飒爽。仅此而已。”
“无论内子向你承诺了什么,但沂并无他想,沂生平只爱她一人,无关门第,无关其他。也请你不要误会了。”
他眉眼间悉是漠然态度,越过她径直离开。薛荔之呆愣在原地,眼泪无措滑下。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是收了她的花么?她一直以为长官对自己是有些许好感的,只是顾忌夫人。没想到,竟会被拒绝得毫不留情。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那抹人影亦远了。罢,人家压根对自己没意思难道还
狗皮膏药地黏上去么?薛荔之自嘲地笑了笑,一把抹去眼泪,羊皮小靴在零落红梅上碾了又碾,负气下山。
甘露寺里,桓微在后园一片梅花林前枯坐了许久,露冷浸双膝,她惘然抬起头欲起身,才发觉已是黄昏了。
“郎君的宴会还没结束么?”
天影将暮,彩霞斗艳,幻紫流金漏下琼枝来,随粉白梅萼点缀于她发上。桓微伸手拂去,怅然叹息了声问身后侍立的玄鲤。回头即望见一抹玉山琼树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霍地起身,唇角淡淡盈起清浅温柔的笑:“郎君。”
谢沂面上却殊无笑意,在她身前站定冷冷盯了她一晌,见这小骗子笑容温婉,心中火气更旺,不发一语地拉过她转身即走。
他脚步迅疾,步子迈得又宽,桓微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兽被他裹挟着进了马车,启程回城,她心里惶惶的,打量他脸色又不敢多问。采绿等一干婢子也是大眼对小眼,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马车平稳地在山道上行驶,天色已晚,车内光线昏暗。谢沂一上车便闭了目养起神来,两手撑在脑后,一句话也未同妻子说过,更遑论像从前那般亲密地相偎相依了。桓微心中属实忐忑,主动凑过去,轻轻把脸贴在他右肩上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是在生妾的气么?”wap.xs74w.com
薛荔之离开时恰在他回来前一刻钟。难道,他们在途中撞上,薛女郎同他说了么?
若是在平日,但凡她主动一点,郎君必定要抱她同她亲昵。可今日并没有,谢沂仍闭着眼,沉默许久,才冷淡地道:“皎皎,你就这么想往我屋里安人么?”
新婚才不到半年,她就这么急切地想替他纳小了。原以为她画那梅花是在呷醋,现在看来,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这个小骗子大度得很,不仅愿意和其他人一起分享他,还要主动撺掇别的女人来和她分享……说不定再过些日子,就要主动替他物色人选、把人领回家了呢。瞧瞧,多么贤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果然是为了此事啊……
桓微抿抿唇,撇过脸不说话。她还不是见他留下了那枝梅花么?薛氏女的父亲又是流民帅,对他的事业有助益……况且,她也没替他纳人啊,这选择权不是还在他手里么。这么凶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