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

最后,他拿起桌子上的资料,翻了翻,对我说:“叶楠,你因为叶柔的意外死亡长期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精神分裂。案发的时候,你的妄想症发作令你产生了幻觉,把你的男朋友文昭妄想成杀害你妹妹的凶手,引发了你的暴力行为,致使他重伤。而叶柔的案子,凌靖已经到警察局承认,他是在非正常精神状态下给了虚假供词。他因为暗恋你又求爱不遂,精神崩溃,患了心因性精神障碍。有精神科的医生证明,他是在心情极度抑郁涣散的情况下做了那份自首笔录,缺乏佐证,因而没有证明效力,那件案子维持不变,仍做意外事件处理。鉴于你有严重的精神分裂,是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依法不承担刑事责任,但考虑到你发病时无法辨认和控制自己的行为,会对社会造成危害,公安机关会为你向法院申请强制医疗。等合议庭裁决后,你会在专业医院得到很好的治疗……直至你痊愈。叶楠,你有一个很好也很爱你的男朋友。可惜,因为你妹妹的死,你们有缘无分。”

他合上文件夹,最后补充道:“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优秀的剧本,滑稽的现实……我跟凌靖,在整个事件中,只有我们两个是对外说了实话的人。他说了一部分事实,我说了全部的事实,可是到头来,原来我们都有病。

我无声无息地听冯远说完,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一丝不苟、精明干练的男人,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文昭究竟伤得如何?”

他握笔的手转了转,仿佛难以启齿,“我昨天刚见过他,额头上缝了几针,手臂上扎了几块碎玻璃,不过伤口不深,还有点瘀青,没有大伤。估计过几天就全好了。”我两眼空空地问:“既然这样,那我能不能见见他?”

他点头,将文件夹放回公事包,“你的意愿,我会帮你转达。可是我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你。”

他收拾好公事包,站了起来,管教走过来,把我带回仓室。

离别前,我对他说:“冯律师,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法律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黑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直到管教催促,他才一板一眼地答道:“解决社会纠纷,平息社会矛盾,恢复社会常态,促进社会发展。保障正义,恢复正义,不偏不倚,不枉不纵。”

我抿了一下乌青干裂的唇角,释然一笑,“是我错了。我还以为,是让逝者安息,生者释然。”

第十章:有一只小鸟向着天空飞远了,文昭……

三天后,我的精神鉴定报告还没下来,合议庭还没裁决,我就被提前送进了医院。

原因是看守所女浴室里的一场斗殴,同仓的两个室友,被我用磨尖的牙刷捅伤了一个,揪住头发撞伤了另外一个,一个是我们仓室的仓头,另外一个是她的狗腿子。

我自己也被她们打成重伤,内出血,身上多处瘀伤,整张脸瘀青肿胀,面目全非。管教赶来的时候,看到我们三个女人躺在血泊中,周围一群像我们一样绝望的未决犯缩在墙角。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究竟会做些什么,我不想惹是生非,也没本事向谁立威,可是我还想活着。如果连这个都要被人剥夺,那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当时在更衣室,我正要脱衣服,她们突然冲过来,一个揪住我的头发,另外一个照着我的肚子上来就是几拳,我疼得跪在地上,满嘴腥甜,五脏六腑好像要碎了,她们还不罢休,揪住我的头发猛扇我耳光,按住我的头往墙上撞,血一下就流出来,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

两个都是肥壮的女人,我一个人势单力孤。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监管的警员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瞬间明白了什么,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这样死。没有人来救我,我只能救自己。

混乱中,我一肘扫在仓头的眼眶上,她手上一松,我有了活动的空间,膝盖狠狠顶在她狗腿子的胃上,两个人都疼弯了腰。

我抓起之前磨好的牙刷,猛地扎进仓头肥胖的脖子,我用的是全力,下的是死手,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我的左手断了几根肌腱,可右手还能用。半年多的器械训练和搏击训练在这个时候帮了我,我外表柔弱,却远比看上去有力气,也比普通女人会打人。

我没留一点余地,我就是要她死!血一下就喷了出来,喷得我们满脸都是,我用衣袖摸了一把脸,我的血,她的血,都在上面。

另外一个泼妇看到同伙捂着脖子,血流如注,早就吓得半死。我拔出牙刷,对着她的脖子又要扎下去,她一把推倒我,撒腿就要跑。

我抓住她的腿,她滑倒在地上,我手里的牙刷狠狠扎在她小腿肚上,她嗷的一声一脚踹开我,却站不起来,一边求饶,一边向门口爬。我追上去,她忽然一脚踹在我小腿上。

我没防备,她这一下踹得极狠,一阵钻心地剧痛,我居然没放弃,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了回来,按住她的头狠狠撞在壁砖上,就像她们刚才对我做的那样。

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她死!我有多痛,我就要她们有多痛!

进了看守所不过十天,我却像过了十年,把一辈子的苦都尝尽了。我一直忍耐,一直委曲求全地活着,忍受仓头和狱霸的欺凌,再污秽再恶心的事都咽进肚子。

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能从这儿走出去,能为小柔讨一个公道,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哪怕有人为我们说一句实话也好。我没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要的只是一个公平合理的裁决,这有错吗?过分吗?

以暴制暴向来没什么好结果,可这里是最黑暗的牢底,我不知道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究竟可以坏到什么程度,人性的恶可以被扩大到什么地步。人还有底线吗?我还有底线吗?

但我知道,在这铁窗之内,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只能帮自己。我打扮漂亮走在外面的时候,很多男人夸我,也有男人说爱我爱得要死要活。

可是当我关在高墙之内,被人侮辱,被人欺凌,被人揪住头发扯来扯去,被那些体格彪悍的女人一拳一拳打在肚子上的时候,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他们在哪儿?

那两个女人终究没死,被我打成重伤,我也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没有人来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也没有人来看过我。

后来从医生嘴里,我知道,我的精神鉴定报告出来了。有专业医生证明,我是一个有严重精神分裂的精神病人。

换句话说,我是一个疯子。疯子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可是疯子要被关在疯人院。那两个女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大约会觉得自己真不走运,遇到一个疯子。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这只手曾经染满鲜血,别人的鲜血,过去我连杀只鸡都不敢,此刻平静之后,回想那天的细节,我无法想象,我当时怎么下得去手?!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好人,可我也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魔。

善恶不过是一念之间,生死不过一线之隔。

躺在医院同样伤痕累累的我,已经无力从道德角度更深层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如果那天不反抗,我可能会被她们活活打死。

当我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医院通知我,明天会给我转院。

因为我是有严重暴力倾向且多次伤人的精神病人,普通的医护工作者恐怕难以应付,所以明天会有警员过来将我押送到定点的精神病院,进行强制医疗。

换句话说,这是我被关进疯人院前的最后一晚。

就在这天晚上,我终于见到了久别三十多天的文昭,那个承诺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男人。

真的是久别,我没有夸张,对我们来说,这三十多天,或许比别人的一生都要漫长。

也因为这期间发生的事太过惨烈,这三十多天的变故,后来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我们半生的命运。

当监管我的警员带着他出现在这间特殊病房的门口时,我没有太多惊讶。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就算我不让冯远传话,他也会来见我。因为有些事,他还没找我问清楚。

他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透过镶了铁栏杆的玻璃窗,看着月光下的庭院。已经是九月末了,今年的秋天好像来得特别快,就像我们面目全非的爱情,仿佛一夜之间,便是夜凉如水,冷寒入骨。

我们沉默地对视,警员悄然离开。他踏着夜色而来,不是为了浪漫,而是不想引人注目。

我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他,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恢复得不错,衣着光鲜,高大挺拔,怎么看都不像曾经被人打成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

相比之下,我这个行凶者,倒更像是受害人。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好吗?”

我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你看到了,还活着。我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鼓励我多做运动,给我请了私人教练,还帮我报了泰拳课程,我不会逃过这一劫。你说得对,女孩子也应该练好力气,学会一种实战性强的搏击运动,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关键的时候,真能救命。”

我的话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所有的事都已盖棺定论,言语上的攻击,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