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临走的时候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回来只扔给我这么一句话,而我有很多话,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我维持着拿手机的姿势,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耳边是空洞的忙音,目之所及,满心茫然。

“盛世”的酒吧区……

这里的音乐一如既往的震耳欲聋,外籍酒保正在炫目的灯光下表演花式调酒,将几个彩色的酒瓶抛得凌空乱飞,又堪堪接住,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哈尼宝贝”成员芳芳,双手交叠在吧台上,下巴搭着手背,用痴迷的目光看着正在调酒的金发帅哥,标准的花痴造型。

我单手拄脸侧眼看她,这个丫头,说什么特意从杭州过来看我。依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我,在乎帅哥。

“小夏,你脸色不太好。”芳芳看够了调酒师耍宝,好不容易得空跟我说了句话。

我搅动着饮料里的冰块,“前些日子脚受伤了,踩进去好几片碎玻璃,前天刚从医院出来,当然好不了。”

“你住院了?你跟文昭又怎么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我怎么样,一定要跟文昭有关吗?”

芳芳看了我一眼,“可你脸上写着‘是’。”

我认命地点点头,“那就是吧。”

芳芳趴在吧台上,咬着吸管看着我,“小夏,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挺奇怪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用手指着自己,“我吗?我哪里奇怪?”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们俩个一起接了个活儿,在一座山间的复古别墅,给一家时装公司拍网站图片。穿旗袍的那次,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次颇为恶心的工作经历。而我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完全是因为那个工作是由熟人介绍的。

而熟人这种同类生物,某些时刻颇为微妙,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好事可以出自熟人之手,可坏事也大多来自熟人的关照。

我们那天拍的照片是新式改良旗袍,拍摄地点在半山的一栋复古的明清小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环境清幽,但是离市区很远。

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山路难走。公司的老总很热情,等我们换好衣服之后,主动提出送我和芳芳下山。

人家盛意拳拳,我们怎么好推辞。关键是,除了他的车,其他车都走了。我跟芳芳只有三个选择坐车下去,走下去,滚下去。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们自然选择第一个。

车走在半路上,那个看似憨厚的老板忽然问:“你们姐妹技术怎么样?”

芳芳问:“什么技术?”

“还跟我装?中介人说了,你们姐妹双飞配合默契,可是个中好手。”

芳芳莫名地看着我,我笑了笑,问:“那中介人还跟您说什么了?”

胖老板笑得满面春风,“她说你们服务不错,价格也公道。我玩过的模特不少,比你们素质高的也不是没有。价钱嘛,你们两个不算便宜。不过看在你们身材不错,脸蛋也漂亮的份上,也能接受。”

芳芳满脸的不可置信,我说:“她连价钱都帮我们谈好了?”

“是啊,她中介费都拿了。我们是老交情,无所谓了。”

“哦,原来是这样,小丽姐一直挺关照我们的。”

“这个说法就见仁见智了,她那个人,其实挺黑的,每次抽成都比别人高。小妹妹,我看你人挺好,长得漂亮,又挺懂事,我才跟你说。你看看,这瓶药水就是她给我的。出来玩,要的是开心,这你情我愿才有意思。她还是不懂,说你们喜欢玩迷奸,感觉刺激,要我在山庄就用上。碰巧今天山上停电,所以咱们还是去宾馆玩。放心,就算你们是鸡,我也会爱护,这做鸡有做鸡的难处,我这人还是很讲道德的。”

一个嫖客在我面前谈道德,我听了真想笑,芳芳却火了,“你骂谁是鸡?”

胖老板也火了,“我骂你是鸡,你们野模都是鸡,都出来卖了,还装什么纯洁?”

芳芳气得面红耳赤,“你才是鸡,你们全家都是鸡。你才出来卖,你们全家都出来卖。”

大吵大闹当然无益于事情的发展,更不利于我们回家的道路。

最后的结果是,芳芳吵赢了,然后我们两个弱女子被胖老板扔在了漆黑的半山腰,前不见路灯,后不见来车,连个鬼火都没有。

胖老板开着座驾绝尘而去,他说会爱护鸡,但前提是鸡不会骂人。

这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勇士,就该直面惨淡的人生。可是我们直面不了漆黑的山路,尤其是两个人脚上都踩着12英寸的“恨天高”,手机又没信号。

山间有鸟惊叫飞过,那声音犹如夜鬼啼哭,只有清冷的月光为我们照路。我们脱了鞋子,赤脚走在弯曲的山路上,还好是沥青路,不算硌脚。如果是石子路,我宁肯留在山上等天亮了。

走到一半,芳芳忽然蹲在路中央,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涕泪滂沱,无奈地想,她哭晚了,为什么不早点哭呢?还能博博同情,让那个胖老板再送我们一程,送到车站也好啊。

芳芳越哭越伤心,抽噎着说:“莫名其妙地让人卖了,莫名其妙地被人扔在山上,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回答道:“贱人呗。”

她哭得更凶,“小夏,平时咱们跟小丽姐那么好,她怎么能这样害咱们?这是人干的事吗?”

“她这叫杀熟,不熟不骗。前些日子听人说她吸毒,我没当真,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你也别怪她,估计她毒瘾犯的时候,就是她亲生女儿她都能卖了。你也别哭了,你看,咱们还是挺幸运的。幸好晚上山庄停电,不然那胖子糊里糊涂把药放在咱们的水里,你这会儿不是哭都没地方?”

芳芳边抽气边说:“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那个人。他凭什么骂野模都是鸡?野模不是人吗?咱们是靠本事挣钱吃饭,也不是坑蒙拐骗,凭什么让人这样侮辱?凭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无奈地看着她,“那你想怎么样呢?他有的是钱,你有的是脸蛋和身材。你用自己的脸蛋和身材,去交换他的钱。无论是那种交换,在他眼里,你就是鸡。就算不是整只,也是半只。”

芳芳听我说完,竟然又哭了。我觉得脑仁疼,小时候听奶奶说山路上有夜鬼,我真怕她招来几个过路的亡魂。

我绞尽脑汁安慰她,“不过你不用伤心,这世上不是只有咱们才出卖自己,所有的人都在卖,卖知识,卖面子,卖朋友,卖自己,有人连灵魂和人格都卖了。就拿刚才的人来说吧,他欺负咱们,他自己又怎么样呢?明天早上天一亮,他也要对着某个人点头哈腰,他也有被人欺负的时候。这世上有种人,他看别人都是婊子,其实自己更像婊子。只有内心恐惧的人,才会欺负比他更弱小的人。人性有时候很贱,需要欺负别人来宣泄自己的不平衡。对待这种人,你根本不用认真,他也没跟咱们认真。”

芳芳激动地说:“我认真工作不对吗?我认真做人不对吗?认真怎么了?认真就该被人欺负?”

我说:“芳芳,你认真,是因为你要脸。他们不认真,是因为他们不要脸。可这个世上不要脸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咱们只能对要脸的人认真,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