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1 / 1)

恕一点点头,在院子里找了一把铁锹,在我指的地方,小心地挖起来,不一会儿,看到小柔的骨灰坛在泥土中慢慢露出来。

我蹲下去,扒开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灰尘。

六年了,她一直都在这儿,而守护她的人,却是文昭。

文昭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走出来,看着我的眼神是满满的怨毒,她浑身发抖,伸出手指着我,“你对文昭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个人不是你?被那些流氓轮奸的人不是你?那我儿子算什么?我儿子变成这样算什么?”

恕一惊讶地看着我,看来他也知道韩棠三年前查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抱着小柔的骨灰,沉默地看着她文昭的母亲,文家的主母,一个死了丈夫,儿子又变成残废的可怜女人。文昭彻底完了,文家却不会倒,他的位置,自然由文家其他人来接替。

重权衡,轻亲情,重利益,淡仁义,这就是他们的世界?

我对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报应吗?当我在看守所见过凌靖,从他的神色和言谈里,猜到是文昭把我交给了他,交换一个谎言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命,这是我的报应,是我的报应来找我了。当初我对自己的姐妹见死不救,又用钱瞒天过海,我以为天衣无缝。可是我忘了,人在做,天在看。人善人欺天不欺,当初我怎么对别人,老天就怎么对我,很公平。”

她的脸微微变色,我接着说:“文昭第一次带我去见你的那天晚上,我想过开诚布公,那是我们唯一冰释前嫌的机会,你们却安排了一场车祸给我……我想息事宁人,是你们咄咄逼人。六年前,我做错了什么?我在警察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我指了指屋子,看着眼前的女人,“里面那个人,他是你的儿子,他现在活得生不如死。你们从小对他进行精英教育,把他放在做好的模子里,让他按照你们的意愿规规矩矩地长大。你们有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有没有想过,他不是你们人生的翻版,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们给了他锦衣玉食,却忘了教他该如何做人,给了他尊贵的身份,却用亲情绑架了他一生。遇到问题,你们只会帮他逃避,让他忘了什么叫作勇敢,什么是责任,永远都学不会面对……文夫人,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们自己。文昭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不是遇到我,是有你们这样自私自利、没有原则、是非不分的父母。”

可怜的是,天下这样的父母还有很多。

“住嘴!你胡说!”眼前的女人浑身战栗,脸色苍白,最后变成铁青,嘴唇颤抖,自言自语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默默看着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下午说,文昭不能还一个公道给我,他毁了自己,还了我一辈子。这的确不是公道,因为……这是报应,是你们的报应,报应在了你们最爱的人身上。”

这个尊贵的妇人颓然地坐在身旁的青石凳上,精致的妆容,低调奢华的服饰,掩盖不了她腐朽的身躯和苍老的面容。

她老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老了。她就像这片被翻新的平房区,再鲜亮的外表,也掩饰不了内部的腐朽。

恕一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的,我们该走了。

临走前,我抱着小柔的骨灰,最后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失声痛哭的女人。可怜天下父母心,母爱本身没有错,但是践踏了法律的尊严,违背了道德和良知,这是不是错?

我越过恕一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看了一眼奶奶那间小平房,我最爱的人,他就在里面。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坟墓,在那座坟墓里一天天等死。

我们走出巷子,昏黄的路灯下,送我们过来的车还停在那儿。

恕一扶着我的肩膀,“小夏,我们先找个酒店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你浑身都在发抖,你需要休息。”

我没说什么,司机拉开车门,我正要坐进去,迎面有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距离我们大约一米远的地方。

恕一皱了皱眉毛,我大约能猜到,来的人是谁。我走了六年,他早已结婚生子,香车宝马,如花美眷,日子过得悠然自得,难为他还记得我。

凌靖从车上下来,向我们走来,步伐轻松,风仪静好。

我默默看着,他走到我们面前,先跟我身边的男士打了个招呼,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恕一,好久不见。”

恕一看着他没说话,我离他不算近,也能感觉到他对凌靖的排斥。这样挺好,因为,我跟他一样。

“小夏,这么多年没见,你好吗?”

我看着他,我们有六七年没见面,他的样子没变,风度没变,看人的方式,微笑的弧度,通通没变。

只是,如果看得再仔细些,会看到他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人也不如过去精神抖擞。毕竟已经是三十五岁的男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韩棠一样,扛得起岁月的侵蚀。

“小夏,很久没见了,咱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恕一正想说什么,被我拦了下来,“地方你挑,我们自己过去。”

恕一看了我一眼,表情诧异。

凌靖莞尔一笑,“山上那家饭庄,我们第一次去的地方,地址你还记得?”

“记得。”我坐进车里,恕一跟了上来。

凌靖回到他自己的车里,车开了,他跟在我们后面。

车行在路上,恕一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小夏,如果你不想理他,我们现在就可以掉头。”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六年了,我也想听听,他要跟我说什么。”

恕一没再说话,过了半晌,他迟疑地开口,“三年前的事,你别怪堂哥。那时候他们一直逼着堂哥交人,用了很多手段,哀求打压,威逼利诱,什么都用上了。他们越是那么闹,堂哥越是不能交。他担心你一旦到了文家人手上,文昭如果护不住你,你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儿。堂哥也没想到,文昭最后居然会……一切都是命。文昭出事后,堂哥担心文家人会迁怒你,就更不敢让你出去。后来文昭的父亲去世,母亲也熬得心力交瘁,无力再跟你追究什么,堂哥才慢慢放松了警惕。其实这么多年,他真的为你挡了很多事。”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难怪三年前,你们怎么都不让我走。这件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应该是在你堂哥去泰国之前,文昭已经出事了。难为你们瞒了我这么久……三年前,我曾经问过你堂哥,文昭过得怎么样,他对我说,他过得很好,我就真的以为是很好。我以为你堂哥不会骗我,没想到……”

他没有说话,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憋在心里,压得人没法呼吸。我用力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那件事告诉文昭?他明明知道文昭是什么样的个性,说他一点私心都没有,你信吗?”

我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恕一面色凝滞,却一个字都没说。

我怔怔地说:“你也不信,是不是?”

韩棠这个人心思细密,他怎么会不知道,文昭掩藏在冷漠和疏离背后的单纯和笨拙?

都说人心难测,文昭的心思却太容易揣摩。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这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如果你能走进他的世界,他就对你一点防备都没有,失去了屏障和保护色的文昭,就像一个无依无傍的孩子,一只失去了爪牙的小动物。

十年前我就感觉到,就算没有我,他早晚也会把自己害死。可是看着那样的他,我这个最该害他的人,反而下不去手。

恕一叹了口气,“小夏,一个男人不是肯为你去死,才叫爱你。如果爱你的人都像文昭那样,那谁来保护你?退一步说,如果当年被那些人渣祸害的人真的是你,堂哥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把一个事实的真相,告诉一个应该知道的人。我们脚下的路,都是自己走的,一步一步,最后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从最初决定走哪条路就已经注定了。你没必要把自己跟他绑在一块,你还有那么美好的未来,你还有堂哥……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会难过一辈子。”

我看着车窗外浓重深沉的夜色,“是,我还有他。七年前,在一家夜总会的包厢里,为了夏荷跟孩子的事,他拿我出气。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满满的,都是厌恶和杀意。如果不是文昭替我求情,我早就死了,又哪有今天的楚夏?那次我被凌靖带到山上,受了伤,动不了,也跑不了,只能眼睁睁被他欺辱,没有人来救我,也没有人管我,那时候……他又在哪儿?”

恕一默然,我停了一下,继续道:“我不怪他,现实就是这样,总有各种因由的幸与不幸,让我们没法掌握和预料。可是我跟你堂哥说过,我们做人做事,一定要给别人留个余地,别把事情做得太绝。就拿他这次被人绑架来说,在他回来的那天,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局。他身上的伤,不是被人打的,是他自己撞的。你堂哥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读过一些关于运动损伤方面的书,从瘀伤的形状和位置,再联系那几天的情形,我大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我转过脸,看着满脸惊讶的恕一,苦笑一声,“你看,他把你跟我都骗了,但我没有拆穿他。因为我知道,不是每一个真相都应该被揭穿。如果一个人宁愿伤害自己,也要维护一个谎言,必然有他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不拆穿,不过问,不指责,这就是我留给他的余地。可惜……他没把这样的余地留给我,也没留给文昭。”

恕一默默看着我,片刻后,艰难地开口说:“他不是故意骗你,那个局也不是为你设的。只是事有凑巧,正好赶在你要走的当口。他连我也瞒着,如果不这么做,这个局就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