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尔捏着检查单的手用了点力,攥出道浅浅的折痕,他清楚图耶不会在高塔久留,却没想到这么快。莱娜在三教九流里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看拉维尔听完她说话情绪立马低落就暗叫不妙:“啊……你不知道图耶要走?”

“他不是会留在高塔的性格。”拉维尔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图耶最讨厌束缚,费尽心机搭上高塔只不过是因为色欲熏心,他们之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图耶哪里还有理由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可他不能让图耶就这么走,拉维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莱娜:“你看看这个。”

莱娜好歹是个专业的赤脚医生,从图耶觉醒开始就一直在他身边,大伤小病都帮他治过,接过文件夹翻开第一页就知道这和他那个糟心的大脑有关系。

“精神图景破损情况有所好转,负面情绪堆积减少……”莱娜小声念出各项指标中透露的信息,这是好消息,坏消息也有:“……底层建构异常松动……是因为那次迷失吗?”

莱娜抬起头问拉维尔,她没亲眼看见图耶替拉维尔挡枪,但后续的抢救是有所耳闻的。图耶差点死在手术台上,她听说后不知道多害怕,也正是因为拉维尔救了图耶一命,她对他才格外有好感。

拉维尔向她点头,莱娜眨了眨眼睛扇走眼底湿意,尽量冷静地陈述:“图耶的精神状况看似比之前好了很多,但这只是因为结合。他的底层建构不稳固,一旦遭受剧烈的负面刺激就会直接崩溃,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回来。”

也就是说,图耶不能大悲大怒,不能愤恨,不能难过,尤其,还不能见血。对一向情绪波动不强烈的图耶来说,最容易刺激到他的凶性的只有血腥与暴力。

“他不能离开。”莱娜斩钉截铁地说。图耶这人肆意妄为,不会为了活命压抑欲望,他在高塔的约束下尚且能装得人模人样,一旦回到旧城便如鸟入山林,再没人管得了他。

“他不会愿意待在高塔。”

拉维尔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他和莱娜都是如此了解图耶,以至于他甚至开始思考把人关起来的可行性,他没法由着图耶去送命。

莱娜却以为他不想管图耶的事,带着哭腔低声喊道:“他会死的!”

这本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病,有强如拉维尔的结合者,多加注意说不定能够寿终正寝,可对图耶来说却是催命符。他疯惯了,一点不惜命,倒叫在意他的人提心吊胆。莱娜知道图耶不会听自己的话,说了多少次要他别杀红了眼就什么都不顾,下次他还是带一身血来敲她家门。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收拾好情绪,慢慢地说:“你可以留下图耶的。”

“如果说他会为谁做不愿意做的事,那个人一定是你。”

莱娜吸吸鼻子,继续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执着地想要一个人,他这人其实懒得很,喜欢的东西不多,又容易喜新厌旧。但他对你不一样,他看你的眼神太热烈了,别人碰一下都不肯。”

“他可以为你加入高塔,也可以为你留下来,拉维尔,你帮帮他好不好?”

莱娜对他们之间的事所知不多,她不确定拉维尔对图耶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既然愿意同住,必然是有情分在的,她便又费劲地想帮图耶说话:“他算不上好人,但也没有坏得离谱,如果他做过什么不对的事,你别怪他,他没学过怎么对别人好。”

他们少年时缺钱,莱娜不得不勤俭节约到抠抠搜搜的地步,然后就养成了习惯。图耶以为她喜欢钱,三不五时就要在诊所窗台底下塞几摞钞票,明明她已经能够养活自己,他还当她是当年那个小妹妹,直白又莽撞。莱娜啪嗒啪嗒掉眼泪,她早就没有亲人了,不想连最后一个相依为命的同伴也失去。

莱娜话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意思表达到了,拉维尔被她哭得手足无措,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递给莱娜,清了清嗓子说:“我不会让图耶死的。”

拉维尔说完愣了一下,十几年前他对另一个小女孩说过类似的话,而他最后没能实现承诺。一瞬间的心慌让他指尖冰凉,他还会重蹈覆辙吗?他真的敢再负担起一条生命的重量吗?

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留下图耶?

第66章 线索

拉维尔对她说话的声音放得轻柔,但里面的份量很重,莱娜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她含着泪没发现他恍惚了片刻的眸光,接过手帕小声说了声谢谢,侧过脸去擦干净眼泪。突然哭出来把拉维尔吓一跳,莱娜也挺不好意思的。

她抠了抠牛仔裤的破洞,嗫嚅着解释:“我、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说到底这是图耶自己的事,但他那个人……唉,我就是觉得只有你能拉他一把了。”

娇小的姑娘叹着气,巴掌大的脸蛋皱皱巴巴,佝偻着肩背,愁成了个老太太。拉维尔理解莱娜的私心,她在图耶的陪伴下走过最艰难的时光,比起朋友,他们更像家人。旧城找不出干干净净的人,更难得有像他们这样干干净净的情谊。

他说:“不算为难,图耶和我有结合在,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出事。”是安慰也是保证。

莱娜红着眼眶和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辛酸,谁遇上图耶都逃不了替他劳神费心的命运。不过拉维尔的话里只提了结合,莱娜捏了把汗,感情他俩还没到谈情说爱的地步?

她不方便细问,又想在拉维尔心里给图耶再加些砝码,局促地挪了挪屁股刚准备开口,楼上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隔了一层楼板都听得清清楚楚。

拉维尔表情微变:“图耶在楼上!”

莱娜立马拎起包跟在拉维尔后面往上跑,来不及等电梯,两人直接走了安全通道。找到图耶的时候他正黑着脸站在间病房外,医生护士在他身边匆忙进出,一阵一阵的尖叫声就出自他面前的房间。

“发生什么了?”拉维尔先是上下打量了图耶,确定他没事后才问道。莱娜凑在一旁,神色从紧张到放松,她刚得知图耶有多禁不起刺激就遇上这么一遭,真是吓得不轻。

图耶烦躁地啧了声,不悦地说:“我哪知道,我就路过!”

他听觉过于灵敏,对向导和普通人来说一般大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就格外难以忍受,手指塞住耳洞都挡不住穿透性的声音扎在他鼓膜上。

莱娜从包里掏出副降噪耳机,同时拉着他远离声源地,本想直接离开这层,却被图耶拦住了:“等一下,先不走。”

他盯着刻了“529”三个数字的病房门牌,神色若有所思,那间病房里住了几个月前从乐园据点里救出来的少年向导,他们昏迷了几个月,终于醒了。

几分钟前他的确只是从门口路过,无意间透过敞开的房门和靠外侧病床上的男孩打了个照面。男孩他认识,西区一个卖屁股的男娼,叫兰迪,他们睡过不少次。然而那小鸭子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恐,吓得都快掉到床底下去了。

图耶觉得奇怪,他是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残忍性癖,他们买卖做得一向和谐,兰迪怕他做什么?他直觉不对,就往里走了两步,结果被旁边病床上的另一个女性向导注意到,然后她就开始疯了一样尖叫,可他确定他从来没见过那女孩。

护士给反应激烈的少女打了镇定剂,尖叫声慢慢消失。病房里多余的人退出来,图耶想进去找兰迪,却被人给拦住了:“图耶先生,病人需要休息,不允许探视,您,您不能进去。”

又是那个被他差点吓哭的小护士,她鼓起勇气向图耶解释,这两个病人昨天才醒,一直都挺正常的,身体恢复情况也不错。本来情报处今天要来给他们做笔录,结果图耶一出现就把人吓成这样,实在不方便再让他靠近他们。

话里话外都是暗戳戳的嫌弃,配上小护士瑟缩的眼神,她这是把他当成吃人的怪物了吗?图耶险些气笑,更觉得病房里两人身上有问题,这姑娘怕他是因为被他凶过,他们为什么要害怕?

图耶似笑非笑地质问道:“你抖什么?我这张脸很恐怖吗?看一眼就会吓破胆?”

这问题小护士哪敢回答啊,她在恒温的空调底下冷得发抖,但还是执着地堵在门前不让图耶过,水灵灵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可怜她才毕业没多久,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压力,早知道在高塔工作会遇到如此不讲道理的哨兵,她还不如去普通医院呢!

眼看图耶快把人逼哭了,拉维尔上前隔在他们中间,挡住图耶威慑性的视线:“你一定要见里面的人,是有什么理由吗?”

图耶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感受到不对,好像有一根线串联着所有事,乐园,“Y先生”,人体实验,如今又连到了他身上。他想到自己在查的东西和关于他父亲的猜测,隐约产生了一种直觉。他必须要搞清楚,从乐园救出来的受害者为什么会怕他,那时他已经在高塔,明明和整件人口失踪案毫无关联。

他解释不了自己的直觉,更懒得叙述前因后果,便敷衍道:“还醒着的那小子是我熟人,我有事要问他。”

他推开拉维尔,故作凶恶地威胁小护士:“你让不让开?”

小护士抖了一抖,打出个嗝来,整个人靠在门板上,背在后面的手紧握门把手,畏怯又坚定地摇摇头,她得对病人负责。图耶不肯善罢甘休,浓眉倒竖,拉维尔都准备好拦他了,莱娜也开口要劝,旁边突然有人说话:“你们围在门口干啥呢?”

这毫无眼力见的插嘴,永远上扬的轻快语调,一听就属于没心没肺的芬利。他探头探脑地往他们的方向看,表情逐渐变得难以描述:“图耶……你……你这样堵着人家小姑娘,不合适吧?”

他瞅瞅泫然欲泣的柔弱妹子,又瞄瞄街匪路霸似的图耶,最后视线在一脸严肃的拉维尔和见怪不怪的莱娜身上转了一圈,两条眉毛一点一点飞起来,也不知道都脑补了些什么。

人越来越多,这下是真的热闹了,芬利是罗登科长派来给案件当事人做笔录的,结果一来就撞上这局面。向唯一看起来靠谱的拉维尔问清楚事情始末,他挠挠后脑勺。“那什么”,他扫了眼护士胸前的名牌,“安妮小姐,我们之前通知过今天要做笔录,图耶也隶属情报处,就当他是和我一起的,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