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鸣单腿弯曲,没什么动作,也没应妈妈的话。

“水也不喝吗?”她合上门,走到晁鸣身边蹲下来,把温蜂蜜水递给他。晁鸣将水杯握在手里,表情淡淡,直到从文玲也坐到地板上挨着他,他才眉眼微软,妥协地喝了口水。

从文玲颇为小心地把头往晁鸣的肩膀上靠,“小时候你就是这样靠在我身上,给我念学校学的的课文。”

又多了许些白头发,徒增老态,从文玲不愿意染,说对发质不好。她不是一个强势、不苟言笑的女人,她脆弱、高期许,先是丈夫后是儿子。或许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从文玲造就了晁挥和晁鸣晁鸣害怕她失望,害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向他捅刀。

“你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从文玲说,“你哥也是。你们是爸爸留给我最后的礼物。”她拉起晁鸣的手,用自己的双手一上一下地含着,“你长大了,妈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管你了。”

晁鸣的眼神凝在从文玲和自己的手上,他不知道说什么,下午和她道了歉,“妈,”他开口,“要我再和你道一次歉吗。”

“妈不明白你…你说,你有女朋友了呀…”

“妈,”晁鸣打断她,“要我再和你道一次歉吗?”他一字一字地问出这句话来。

从文玲噤声,慢慢松开晁鸣的手,把头从儿子肩膀上抬起来。二人良久未言语。静默,裹杂着起伏的鞭炮声,楼下洋溢快活的新年贺乐,从文玲的声音不大,柔柔的:“小鸣,你能改吗?”

这句话晁挥问过了,晁鸣回答得很干脆。他不去看从文玲,摇了摇头。

“我接受不了。”谈不上失望,其实从文玲心中预想的就是这种结果,她用袖子压了下眼角,给出自己的反应:“我接受不了。”

“小鸣,妈接受不了。”

晁鸣爱从文玲,每个孩子都该爱他的母亲。要被说动了心软了,要被她哼诵的安眠曲哄得呼呼大睡,答应她顺从她,要听话乖巧。

“改不了,妈,对不起。”他没有。

蜂蜜水入口甜,涌进胃部,反馈上来的却是如何都祛除不尽的酸,就在喉咙间。

从文玲吸了吸鼻子,做了两次深呼吸,下定什么决心似的。

“前几天学校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留校任教的手续被卡了。”她最后看了儿子一眼,“你走吧,等会儿你哥睡着了,我让孙婶给你开门。”

“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从文玲站起身,脸上湿湿的,“妈去睡觉了。”

金橙色的矩形光条再次伸展后缩消,从文玲是背着身关门的,晁鸣不能看见她的表情。

姜亮点说他离家出走了,也许是晁鸣收到呼机讯息的那天,姜亮点祝他做噩梦的那天,没问过。那是个平常天,夏日尾巴,蝉疯狂地叫喊,泄尽全力地叫喊,聒噪,听了直犯恶心。

而晁鸣是在大年初一凌晨三点离开的家。去找晁挥之前把车停在医院,钥匙东西什么的都在里面,他身上没钱,这会儿也没车,走了几个小时,晨曦洒下的时候才停止。坐到车上打开暖气,他才觉得自己融化了,又活了。

新年过关免费,收费站上三个红艳艳的大字:临城市。

有人说千禧发生在今年,说二〇〇〇年仍然属于九十年代。也许是吧,二〇〇一,晁鸣和姜亮点的千禧年。

“又是岁末平常的一天。这是我们第830次和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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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千载一遇的时刻,百年的更迭,千年的交替,都将汇于同一个瞬间。为了欢呼新世纪的太阳照临地球,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翘首以待…”和“又是岁末平常的一天。这是我们第829次和你见面。”选自南方周末2000年新年卷首。

26

卢宋自从听说是因为他去晁鸣家那次借给姜亮点电话发短讯,才有的后面这些连锁后果,年三十向晁挥提出“辞职”时候的硬气全没了,怂得不行。

他们开车跑不远,就留在上城附近的小县城里。两人起先还不敢找正儿八经的酒店住,只能往犄角旮旯里的黑旅馆去,怕被晁挥逮到,可经历几晚后发现晁挥没有任何动静,就大着胆子找了家较好的店。

“晁鸣他哥真就那么…”姜亮点涮了点豆皮,“还能当众就干违法犯罪的事情呀。”

卢宋抬眼看他,“他自己是不会,还不能找人弄吗?我跟他太久了,他什么我不知道。”

“哦…”

“本来我还走得挺潇洒,横想竖想不欠他的。但要是给他查到海报那事还有我参与,”卢宋将塑料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操,前几天我还想过不然把你给他算了。”

“别啊,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姜亮点不太强硬地反驳。

“你那个朋友靠谱吗?”

“谁?”

“就是帮你的那个。”

当初构思海报计划的时候姜亮点是想要自己干这最后一步,但最后赶不上变化。他也担心过施奥会不会因为不想被牵连而选择不去帮自己,却没想到他做的比自己做的周全多了。

“晁挥应该动不了他。”姜亮点将豆皮塞进嘴,声音模模糊糊的。

卢宋把原来的电话扔了,扔在高速口加油站的厕所里,那是晁挥送他的,他拿着就怵。新年头几天小县城的商场都没开门,初四的时候他买了座小灵通,姜亮点只吃了几块豆皮,放下筷子问卢宋借来用。

“干嘛,”卢宋稀里哗啦地吞着面,“你又要耍坏心眼。”

“借我下啊。”

“做什么?”

姜亮点声音小,双手放在腿上的缘故肩膀显得特别塌,“我跟我朋友打个电话。”

卢宋看眼筷子里夹着的肉片,又看了眼对面腾腾蒸汽后的姜亮点,问:“晁鸣经常欺负你吗?”

姜亮点不明所以。

“奇怪,他怎么下得去手。”卢宋把小灵通递给他。

姜亮点指尖在键盘上拨了几下,“等会儿吃完了找个安静地方打给他。”

卢宋点点头,说:“其实晁挥刚让我管晁鸣那阵子,我还以为晁鸣是个好伺候的,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们兄弟俩一个样。归根结底就是自私。”到这里他发觉好像说错话,却没止住,“全世界能管住他们的好像只有太太,啊,就是他们俩的妈。”卢宋又叫了瓶啤酒,“你说谁不自私?可也不能不把别人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