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之前的几场战斗来说,苏塞人一般会先用安息火进行远程攻击,以此达到震慑敌方的目的,但自从营地的军需库被偷袭后,他们的储备显然大大减少,这次居然只带来了两座大型的安息火器具,而现在也只是选择用传统的骑兵冲锋开启战役。
身披银色铠甲的苏塞骑兵们自对面冲来,喊着斯卡人所听不懂的词句,马蹄声与人声扰动着大地,万物惊恐,而斯卡方的军队也立刻蹲下,拾起长矛,对准了那股宛如雪崩般席卷而来的力量。
“来啊!来啊!”他们喊道,即使清楚对方其实并不一定能听懂自己的话。
这种双方摆好阵型并按部就班地进行正面冲突的战役其实非常奇特,几乎有些像是玩棋盘游戏,奈娜坐在一览无余的指挥台上,心中甚至忍不住感到一丝荒谬,而士兵们,似乎也正是为了冲淡同样的荒谬,才会这样在嘴里嘶吼着、唱着战歌,好抵消掉心中可能随荒谬产生的任何疑虑与恐惧。
就在骑兵与长矛兵即将相接的一刹那,传令官们举起信号旗,而得到命令的法师们立刻开始施展法术,原本只是放在地上的备用“长矛”,突然凭空飞起,然后狠狠扎入斯卡军队面前的地上原来,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武器,而是被削尖了的木头,如今被非自然的力量推入地面,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道丁平地的土地坚实,如果只是用普通的人力来做这件事,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而且也会失去出乎对方意料的功用。
这是奈娜最早提出的想法,而伊奥、艾契也都对此表示认同再强大的法术,也难以在数量如此众多的士兵面前坚持太久,因此与其将法师们的能力浪费在直接的正面搏斗中,更应该让他们施劲于巧处,并且无论如何,都要以通用法术制定策略,避免让他们单独使用消耗过大的天赋法术。
苏塞人使用的马匹要比斯卡马矮小,只有头部被遮盖住,防止马匹在冲刺时因害怕而调转方向,马身侧面没有额外的护甲,而这,成为了今日可以被剥削的弱点。
当位于前排的苏塞骑兵发现这一点时,早已经来不及了,马匹们就这样冲撞进陷阱中,血流如注、惊慌失措,骑兵们被纷纷甩下,然后又被斯卡军队的矛枪所刺中。后面的骑兵立刻试图调转方向,而就在这时,指挥台上,新的命令再度下达,早已做好准备的斯卡弓箭手立刻上前几步,拉开弓弦,借着侧翼步兵与尖木桩的防护,剿灭剩余的骑兵。
场中一片混乱,但毫无疑问的是,第一波冲刺的苏塞骑兵们正在面对着一场屠杀。
不知何时,天气更冷了,有风从另一个方向刮来,云雾也再度变得浓烈,完整地遮住了太阳,引得道丁平地上骤然暗下几个度来。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奈娜的脸颊上,摸起来湿漉漉的。她扶着头顶沉重的王冠,微微抬起头,看见某些冰冷的、几近透明的东西从天而降,从稀稀落落变得逐渐密不透风,无情地鞭打着她的肌肤。
下雨了。
第0100章 葬礼竞技场(二)现在,我是一具尸体
被转变为临时营地的道丁村内,最新的伤员正源源不断地被运来。利维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为伤兵们处理着伤口,很快,他的白色制服就染上更多的血污和脏渍,但他毫不在意。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对血并不反感。
下一个士兵被抬上来了,他的胸口被长矛刺中,右手也被战斧砍断了,正不断地涌出鲜血,然后滴在地上。利维一边为他包扎着手臂的断口,一边简单观察了一下他的状况。他看得出来,这个士兵快死了,而现在,他想必很痛苦,因为他的眼泪正无声地涌出来,在满是血和土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利维知道奈娜让他来这里帮忙的用意。她想教训他,让他见识一下普通人在战争中的遭遇,让他这个藐视生命的人感到良心不安,但事实上,他看着这些悲惨血腥的场景,心里没有任何感觉。那些关于战争多么残忍、多么泯灭人性的感性描述,在他看来是陈词滥调人性没有什么好泯灭的,人对于践踏和倾轧,永远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就像他,对插进她的身体、用最坚硬的东西反复攻击和折磨她,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
利维突然有点想要笑,此刻,他坐在一片死亡和凄惨之间,面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将死之人,心中居然在回想和奈娜做爱的场景。
他真是无可救药,是一个无法也拒绝被救赎的人。
“人死了,人死了,还能继续吗……”那士兵半闭着眼,突然这样呻吟着问道。
利维沉默了很久,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不能。”
他想起奈娜写给他的那封信,被他叠起来,现在还放在紧贴他胸膛的地方。他亲爱的妹妹是个浪漫主义者,可以看到世界上存在的很多美好的东西,认为人死了还能以其它方式继续存在着,但他不认同,一点都不认同。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一片漆黑的,我是这么相信的。很久以前,历史上的第一个人,第一次睁开眼睛,从黑暗来到光明,意识到生命和感官的恐怖,他开始哭泣,于是此后诞生的每个人,从出生起便在哭泣,哭泣变成尖叫,一生也不停止。”
但其实那士兵并没有听见利维刚才说的那些话语,就算听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那只是利维说给自己听的。而现在,这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他的鲜血将化为滋养大地的肥料,脑浆成为蛆虫和杂草生长的沃土。
对,什么都没有了,那又怎么样?难道这就宣判了,存在和挣扎是徒劳的,而人生也是荒谬的?
但是,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胜利的时刻,他用死亡战胜了生命,他的尖叫停止了,黑暗中,不会再有任何声音了。
……
现在,我是一具尸体
在远古的洞穴中闷声悸动不已
看绿色的光点闪现在群星世纪
……
对,无论贵族还是贱民,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不再尖叫了。他第一次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其实也还不错。
利维站起身来,将床上挂的纸旗拿下来,后勤兵看见了,便立刻跑过来将尸体拖走,然后,下一个伤员就立刻被抬了上来。利维将纸旗又挂了回去。
屋顶突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愈发密集,像死神的催促下雨了。
没人料到今天会突然下起这样大的雨,侍从们慌张地从皇家辎重车上取下盖伞,在指挥台上撑起,但狂风仍然不断地将雨点吹到人的脸上。奈娜倒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用手帕慢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在他们面前,混乱的战场正逐渐平静下来,雨水稀释了血,形成一条条淡红色的河流,像血脉一样延伸向大地的五脏六腑。趁着这短暂的空档,负责后勤的志愿军们跑上前来,快速清理着这一片狼藉,为第二波战斗做准备。
奈娜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身旁的人:“道丁平地的土地是怎么样的?”
作为军人,对这些基本情报的了解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艾契立刻回答道:“是北部边境外常见的硬黏土,大多数时候十分坚硬,在雨水量足够大的情况下,则可能会变成彻底的泥地,但依靠目前这样的雨势,还不足以达到那个地步,水只会直接渗透到地下,然后被吸收。”
这种不利于种植的土地,正是道丁村这样的地方无法发展成更大规模的定居地的原因,也使得这片地区一直被排除在斯卡王国的征服野心之外。
奈娜思忖了片刻,转而问坐在她另一侧的伊奥:“法师们有办法做到将雨水蓄积在泥土表层、人为加快泥地的形成吗?”
伊奥回答道:“对水元素的观察和控制,是法师们必须要掌握的基本内容,陛下提到的那种事情,并不难做到。”
奈娜点点头,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伊奥和艾契听了也都认为可以一试,于是立刻派人传下指令,让法师们后撤至安全地带,静等下一步指示。
而就在这时,身后道丁村的方向突然传来马蹄声和叫喊声,指挥台上的所有人都猛地回头,隐约看见一队手持火把的骑兵自附近的森林里冲出来,像席卷过原野的一团火焰,他们俯在马脖上,躲避着驻扎在后方的斯卡士兵的箭支。奈娜站起身,拿石英透镜观察了片刻,确认了这些人的确是苏塞骑兵,而且是直接奔着摧毁军粮车而去的。
艾契有些紧张地提醒道:“陛下,苏塞人在将那两个安息火器具往主战场的方向移动。”
等了那么久才用上,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这不是奈娜第一次在战场上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她已经远要比曾经果断许多,只是快速思考了片刻就做出了决策:“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暂缓主战场的攻击,还是继续按原计划进行吧。”
斯卡人的道路系统发达,因此军粮运输也十分高效,一天之内就可以补上新一轮的储备,所以总的来说,这虽然会是一笔重大的损失,但还不至于不可以接受。
伊奥朝奈娜的方向偏过头去,“陛下,我有一个提议:我们的大弩弓虽然能穿过苏塞士兵的盔甲,但是不如先继续用威力更弱的弓箭来进行远程攻击,引诱他们派重甲步兵出击,一旦地面化为泥地后,这些步兵的行动就会变得极其艰难,从而给予我们更多优势。”
在苏塞人带着安息火出现之前,弩弓和投石机就是人们所知道的威力最强大的远程武器,但即使是现在,斯卡弩弓也仍然有穿破苏塞人的护甲的能力。
伊奥提出的,确实是个好办法,奈娜赞许地点头道:“可以。”
说完,她看了眼伊奥,发现他脸上都是雨水,紫色的长袍也浸湿了一半,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显得人格外憔悴。她有些担心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询问:“你身体还好吗?要不要回帐篷休息一下?”
虽然他仍然抗拒和她进一步交心,更别提告诉她两人的过往,但自从那场意外的庆生之后,她对伊奥的态度软和了很多,不再是曾经那样完全公事公办的模样。
两人成年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伊奥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靠了靠,垂目道:“谢谢您,女王陛下,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