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卡吕。”
“再见,希克斯大人,愿神明保佑您。”
卡吕是个有信仰的人,他真心相信神明是存在的,只有在这件事上,希克斯永远无法说服他。
送走两人后,卡吕回到厨房,将做好的早餐装到雕花瓷盘里,嘴里不自主地哼起一首斯卡小曲。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五月万里无云,六月伤痕累累……”
他突然想起来,奈娜小姐曾经也偶尔会哼起这首曲子,他们两个身在远方的异乡人,从来没有问起过彼此的过去,只在这些旁人无法察觉的地方,看到彼此心中的乡愁。
卡吕端着食物坐到小小的餐桌旁,安静地吃着。透过面前的窗户,他可以看见王宫金碧辉煌的圆顶从惨淡的云朵后浮现出来,今天大概会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幼虫从卵蛋里孵出来后,有些会蜕变为女王蜂、雄蜂或者工蜂,他就是一只工蜂。但最后,对于漫漫的时间长河来说,再伟大或再渺小的生命都是朝生暮死,当一生走到黄昏阶段,回望一切,就觉得那些被视作重要的东西其实也无非如此。现在,他坐在自己白粉粉、平荡荡的小屋里,离出生的地方不过几百码之远,一个孤独而卑微的灵魂,他是快乐的。
他吃完了早餐,将餐具和厨具全部认真清洗干净,再走回到会客厅里,默念着此生的最后一次祈祷,然后从黑布袋中拿出那捆粗绳,爬上了餐桌。
行驶的马车中,希克斯靠在软垫上,手里不自主地把玩着一枚斯卡金币,心情仍然有些复杂,而坐在他一旁的雅弗所人,则迟疑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
他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你有什么话,就快讲吧。”
对方低下头,这才鼓起勇气说:“希克斯大人,您也看到了,斯卡人这个族群,天生邪恶,背叛和不忠的本能是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的,无论给他们多少次机会都是如此。所以,我们现在和他们这样密切合作,这样信任他们,真的明智吗?在和斯卡女王签署的军事同盟条约中,我们并没有获益多少,对此我实在想不明白。大人,您是否是……考虑到了什么其它的因素?”
“嗯,你是想说,你觉得我对斯卡女王的态度很特别,而这影响了我的判断和立场?”
那雅弗所人一下语塞,他的确是这个意思,但希克斯这样直接而平静地点破,他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了。
“……大人,您一定还记得长老们流传下来的诗歌中所说的那句话:叛徒终将再叛。”
希克斯的眼神变得很冷,“下次搬出长老们的诗歌前,先想一想:在我出现之前,长老们为你们争取到了多少权益和土地?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直在默许斯卡人的剥削,甚至自己成为压迫同族人的帮凶,以便从中获利?今天,你一个黑发黑眼的雅弗所人,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斯卡人的议会广场而不被阻拦你觉得,是历代长老的英灵帮了你?”
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因此真的说的时候,分量也格外的重,对方的脸上立刻就有些挂不住,最后居然破着音喊出来:“希克斯大人,您承诺过的!您承诺过要让我们重返先祖的故土的!”
看他那激动得像是要哭的模样,希克斯轻叹了口气道:“别那么短视,我怎么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教。”
一阵沉默,那人也逐渐平静下来,低下头说:“抱歉,大人,我失态了。”
希克斯没有再理会他,毕竟解释到什么程度,也得看对方是谁,本身资质不行的话,话说得再明白也没用。
许多年轻的雅弗所人盲目憎恨或鄙夷斯卡人,不愿意阅读斯卡语书籍、接受斯卡式教育,最终只是造成自身见识短浅,在这一代人中,他实在挑不出几个能用的。
他看着手里的金币,正面印刻着“斯卡王国”的字眼,背面印刻着奈娜戴着王冠的侧面肖像。奈娜加冕为女王后,趁着铸造新金币的机会对斯卡货币的系统进行了一些革新,总体成功,解决了一些存在已久的问题,例如调整了银币和铜币的价值判定标准和兑换标准,使这两种辅币终于不再人人避之不及。
想到她顶着那张可爱的脸,坐在桌子后面认真处理政务的模样,希克斯觉得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那副样子,总是让他想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慢慢哄和教导。
而她和国家之间如果非要选一个,他当然是,两个都要得到。
第0095章 在世纪的黄昏下(七)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罗格靠在投石机的弹射杆上,看向北方灰色的天空。他身处的这座据说有将近一千多年历史的蛮族堡垒,曾出现在斯卡王国的立国神话中。那场历史上著名的围城之战,以斯卡人的大获全胜告终,但也有人说,一部分蛮族得以死里逃生,躲进位于西伦海边的一片沙漠中,自此不再出现。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海边怎么可能会有沙漠?
这是斯卡人和苏塞人进行的第二场正面战役,斯卡军团在惨淡的天气下攻下这座堡垒,然后开始扎营。
天气很冷,总是这么冷,身边的士兵们常常讨论,这些苏塞人究竟是不是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才选择在这种天气发起进攻。抵达这座堡垒之前,罗格随着部队经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这是迅速反攻所不得不走的路线。桥大多已经被对方提前毁坏了,所以他们必须顺着绳梯爬下岸,扛着器具走到河中央,为后面的军队搭起临时的浮桥,这种渡河方式当然是很有风险的,几乎每次都会有人被冲走。
苏塞人会偶尔在这种时候对他们进行偷袭,灌木丛后射来的箭支划破他们身旁的水面,或是人的肉身,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因为王国的军团正在从他们头上经过。这种时候,罗格也会和其他士兵一同大哭大喊,与其说是因为害怕和痛苦,不如说是一种阻止彼此发疯的方法。
在罗格的内心,其实并不想夸大其中的悲惨程度。他受过教育,看到的比普通士兵远,知道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比这惨烈得多的情景,而且,斯卡军队的策略实际上十分高效和成功,那位名为伯塔的首领大人,确实是一个军事上的奇才,顺利的话,他们很快就能将入侵者赶回海上。
但这一切仍然让罗格觉得很累、很难过,身处冬季冰冷刺骨的河流中,他唯一的慰藉就是莉莉安,他贴着湍急无情的河水,想像自己是在贴着她冷艳美丽的脸庞,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炊事兵敲打着铁锅,这是开饭的信号,罗格回过神来,站到队伍里。轮到他的时候,他看着炊事兵将一大勺炖肉菜汤装进碗里,连同一块酸面包一起递给他。
他自觉地去和其他志愿军们坐在一起吃。斯卡王国的常备军人数充裕、训练严格、战斗素质极高,因此对志愿军的要求也不会低,选用的都是四十岁以下的身强体壮的青年,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被当作真正的士兵看待和使用,直接的战场和他们关系不大,大多都被派去做后勤或工程类的任务,例如,负责铺设浮桥。
晚餐结束后,士兵们抱怨着食物和天气,凑在一起打着牌,但因为军队中严禁赌博,所以其中大半的乐趣都没了,权当打发时间。
明天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下来,罗格不知道会有多少可以休息的空档,于是他早早去行军床上躺下,想让自己多恢复点体力。借着睡眠的力量,他难得不感到寒冷和疲惫,在梦境中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年少,回忆起他曾经那么渴望去王都闯荡,然后又回忆起莉莉安,她如瀑的黑色长发被编成粗粗的、整齐的辫子,用白色的棉绳绑起来,打了个蝴蝶结,那是东斯卡地区少女们的典型打扮。
他想,他当时真应该留在帕斯城照顾她的,真该留在那里的……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大地在颤动,他睁开眼,暖黄色的光照亮整个世界,一阵轰鸣和爆裂声传来,像是雷电劈到树木时会有的那种声音,就是这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又掉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看见旁边有一颗沾满血的人头,恍惚间好像还在对他眨眼。罗格倒吸一口冷气,这一下,却吸进了周身那逐渐弥漫开的不明雾气,那极其难闻的味道灌进他的身体里,使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或许正是这样剧烈的咳嗽所致,他终于开始察觉到身体内那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疼痛。他头晕眼花的,想爬起来,却觉得腿部一点也动不了,于是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整个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血流成河。
更多的震颤和声响,黑夜一次次被那不知名的力量点亮,古老的堡垒也被进一步撕裂,碎石伴随着某些锋利的东西在空中乱飞。周围一片混乱,全是尖叫声,有己方的士兵在慌张之间踩到他的身体,额外的疼痛使罗格哀嚎出声,他知道自己必须动起来,于是奋力用双手撑着残余的半个身体,孤注一掷地朝一个方向爬去。他很幸运,附近正好有一座营帐瘫倒下来形成的中空地带,他喘着气躺在下面,知道自己暂时免于危险了,不是免于那未知的危险,而是免于被自己同伴踩死的危险。
他侧过头去。越过眼前的重重迷烟和人影,他好像依稀能看见远处的一样装置底部有点像斯卡人的投石机,但显然要小巧得多,上面延伸出长长的管子,造型很奇特。每隔一会,那管子里头就会发射出什么东西,伴随着轰鸣声和白烟,然后,就是不断重复的亮光、爆裂和混乱。
罗格搜寻遍脑中已知的一切,也找不到对应的名字。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拥有这种等级威力的兵器。
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平息下去,不再有光亮或是尖叫,只有人们低低的哀嚎和呜咽声,但在这种时刻,这些声音反而像是自然界的鸟鸣一般,融入到漆黑的夜色中。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某个时刻,周围的一切会突然归于宁静,未必是那种鸦雀无声的宁静,但身处其中的人一定能感受到,这说明整场战斗已经分出胜负,而这一次,斯卡人不是胜的一方。
罗格躺在那里,觉得有点困,于是浅浅地闭上眼,脑中居然开始下意识地想,如果他还在杂报,会怎么描写今晚呢?写给平民看的东西,多少需要些吸睛的噱头,标题大概会是什么“末日已经来临”、“王国的空前危机”之类的,末尾再加上几个感叹号当然,这只是想想,那位年轻的女王陛下不可能让他这么做。
旁边有一些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对上一名金发碧眼的士兵,虽然他的五官乍看起来和一些斯卡人很相似,但那陌生的气质和充满敌意的眼神说明,他是苏塞人。
那人确认他还活着后,对同伴咕囔了一些罗格听不懂的话,然后一起将他转移到了一辆木轮小车上。被这样粗暴地挪动,罗格痛得想要哭出声来,却实在没有力气了,只是祈求道:“别动我了,别动我了……”
那些人没有理他,继续拉着木轮车,不断将在废墟中找到的斯卡伤兵堆上来。这样被别人的身体挤压着,罗格愈发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沉沉的,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在逐渐流逝。
很久之后,有人抬了抬他的手腕,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几名苏塞士兵正围在他身边,检验他的状况。他朝漆黑的天空伸出两只手,乍看起来像是在向神明祈祷着什么,嘴里却在疯狂地喊着:“如果见到她,请告诉她!告诉她!”
“见到谁?告诉她什么?”有人用不太标准的斯卡语问他。
他的呼吸突然又平稳下来,双手无力地垂下,人也缓缓闭上眼,头别到了一边去。
“我忘记了。”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