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宽容的话语让她放下心来,于是也提前将想告诉他的话说了出来:“很快就不是我的子民了。”
希克斯垂下了眼,淡淡地问:“噢,为什么?你想嫁给他?”
根据斯卡王国的律法,女王一旦结婚后,王夫也将参与共治,因此历史上的许多女王,为了防止权力旁落,都选择终身不婚,仅仅诞下子嗣,作为王位的继承人。
“跟这个没有关系,只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当王,不仅因为这不是我此生想做的事情,也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不相信王政的合法性和优越性了。带王国挺过这次难关,并解决利维的事情后,我就会主动结束世袭王政。”
希克斯笑了笑。
她确实成长了,但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仍然太天真和个人主义。说起来,斯卡王室这一血脉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毛病,但是没关系,他喜爱她的稚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接下来,你会想让国家的权力落在何处?”
这种谈话的氛围有些让奈娜想起从前两人在一起时的相处方式,他循循诱导地问她一系列问题,让她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再给出建议。这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我想将部分权力下放给神圣议会,并额外增设由选举产生的公民议会分担另一部分权力。在这个基础上,再对法师部进行改革斯卡人认为法术具备神性,法师部恰好可以作为中立的监管者,确保制度的公正性以及权力的不滥用。”
希克斯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奈娜,你是不是认为世袭制是种很荒谬的东西?”
奈娜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实话说,是的,一个人无需证明自己的能力,就自然而然拥有所谓神赋的权力,仔细一想,确实很荒谬。”
“嗯……当然,人总是很容易设想出理想的政府形式在一个群体内,选取最有才能的人们来负责治理和领导全部人,这就是整个共和体制的核心基础,但实际上,只要这个群体的人数稍微多一些,就永远无法达到这种理想状态。”
“我知道您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我想通过制衡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最理想的状态并不是真的让最有才能的人们来治理国家,而是使这个结构本身具备自我调整和改变的能力。”
“当唯一被普遍承认的权力消失了,哪怕世上最贫苦的乞丐,也会肖想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君王。而下一个获得最大权力的人,因为无法拥有绝对的安全感,将用最残酷的暴行维护他的统治。世袭制也许是荒谬的,但却是非常有效的且不受情感引导的。”
奈娜瞬间语塞,她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面。
“所以,你的想法听起来还不错,但恐怕无法长久维持,你走之后,国家很快就会堕入血腥的权力争夺中,尤其当你考虑到军队的存在时军人的特性在于其暴力倾向,以及经由训练产生的奴性,这样的人,足够英勇,就能赢得他们的尊敬;足够慷慨,就能买到他们的支持。而就这两方面来说,前者是连动物都具备的基本掠夺能力,而后者是浪费公共财产的利己行为,一个平均水准之上的野心家,只要能将两者充分运用,就可以推翻任何现有的政权。”
就像他当初是这样支持伯塔的父亲推翻了王政体制,然后又支持利维推翻了共和体制一样,有些事情是永远共通的。
奈娜皱眉道:“但是王政体制的缺陷无法被忽视,一方面受到贵族的制衡而无法畅然施展权力,另一方面,又在压制社会的活力,阶级和族群之间无法流通。”
希克斯微笑起来,因为她终于说到了一个根本的问题,“这点你说的没错,我也同意,斯卡式的古典王政已经走到了它的黄昏时期,接下来,你的国家会需要一种更新和更高效的体制。”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但留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于是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而她却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手一僵,然后慢慢收了回来。
奈娜被说得内心烦闷,又感到气氛的尴尬,只得转移开话题:“总而言之,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抵御外敌,所以这次请您来王都,我也是想请求您支持我们。”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我的承诺:我的族人会尽全力协助斯卡人打退入侵者。”
奈娜来不及高兴,眼神里就再度带上了警惕,“那么,您需要什么作为回……”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再度回到了晚餐会的现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看着眼前一片觥筹交错,奈娜一时脑袋有些懵,然后才意识到刚才那位斯卡贵族正好说完了祝酒词,于是赶紧和所有人一起站起来,举杯示意。
“为了和平。”她心不在焉地应和道。
“为了和平。”希克斯也站了起来,他心情不错,直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总算弄清楚了她的真实想法,他也更了解自己该怎么做了。
回报,当然是要的,但不是她以为的那些而已。
第0091章 在世纪的黄昏下(三)别跟我抢
晚餐会结束后,奈娜、希克斯和其他几位来自双方的关键人物聚集在会议厅中,互相交换了与苏塞帝国相关的情报,大部分都来自对被捕的苏塞侦察兵们进行审问所获得的信息。他们显然已经暗中研究斯卡文明已久,大部分侦察兵多少都会说一些简单的斯卡语。
就当前搜集到的信息来说,苏塞人的文明的确要比斯卡人和雅弗所人的先进,他们似乎格外崇拜所谓的进步主义,对于医学、数学、天文和航海尤其热衷,并用“科技”这个陌生的词概括这些领域。在假月蚀事件中,他们采用的就是一种原理简单的“科技”:他们先用某种不知名的布料将热气聚集在一起,使其能够不断上升,然后随着风的方向飘到王都,由于热气不可能支撑这种装置一直飞行下去,因此在某个时刻必定会爆开,导致留在其中的大批纸张四散在空中,从而造成了那天的奇观。
好在,目前看来,苏塞人使用的兵器水平仍然和斯卡人的非常相近,所以,正式进入战争后,斯卡王国并不是毫无胜算。
在文化习俗方面,苏塞人和斯卡人间有一定的相似,不同之处则大多出乎意料。例如,在他们的文明中,姓氏十分重要,似乎每个家族或者家庭都有对应的不同的姓氏,人与人之间也常常以姓氏互称,而非名字。相比之下,在斯卡人和雅弗所人的社会中,唯一称得上拥有姓氏的是斯卡王室的成员,像奈娜和利维的正式姓氏就是“斯卡”,这无疑是一种远古氏族部落制度的残留最开始,部落名成为了整个部落人的姓氏,继而又成为了国家名,最后只被保留给正统的王室后裔使用;但在大海另一头的那个国度,一切显然走向了不同的发展方向。
漫长的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有些疲惫。奈娜站起来说道:“感谢各位大人。今晚,我的书记官将草拟一份同盟条约,在明天早餐时,会有人将草稿分发给各位,还请大家阅读后,在下场会议中一同对内容进行具体商讨。”
众人齐声应是,希克斯也站了起来,朝她点头道:“多谢女王陛下。”
这是一个信号,他身旁的随从立刻将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精美的黑色漆盒递上前来。盒子被打开,浅黄色的绒毛垫上安放着一串色泽美丽的黑玉手链,在每颗黑玉之间,都有数颗小钻石组成郁金香花的形状,更加衬托出黑玉宝石本身的大气和饱满。
“女王陛下,这是希克斯大人代表我们族人送您的礼物。黑色是我们文化中最尊贵的颜色,这条手链也使用了我们最珍贵的雅弗所黑玉,是此次出发前希克斯大人专程请工匠打造的。我们在此赠送给您,希望它能表达我们对您的尊敬和感谢,以及对两地之间长久和平的愿景。”一名雅弗所人解释道。
奈娜有些惊讶,但外交活动中赠送礼物当然是很正常的行为,她立刻微笑着说:“谢谢各位赠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对雅弗所人的文化一直都十分有兴趣,我当然也深信,我们两族人是能够和平共处的。”
希克斯没有说话,只是从盒中把那东西拿出来来,修长白净的手指勾着那条名贵的手链,沉静地盯着奈娜。
奈娜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要现在就给她戴上,而这就很不正常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实在想不到比较好的拒绝理由。
“……麻烦您了。”她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伸出左手来。
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宽长的袖子微微撩开,奈娜这才发现,因为他今天抓了她的手腕好几次,而且每次都非常用力,所以直接在她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浅红色的印记。
希克斯也看到了那些意料之中的痕迹,不禁勾起嘴角。他知道她皮肤娇嫩,稍微用点力气就容易留下痕迹,原先被他训戒时,也会因为他在她臀上或是乳房上留下的印记而拐弯抹角地撒娇抱怨。
但总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那可不行。
他为她戴上手链,动作慢条斯理的,眼睛却没有往下看,而是一直盯着奈娜的脸。他的五官有着异族人特有的深邃,被这张脸如此充满侵略性地注视,奈娜极其地不自在,感觉要随时被他吃掉了一样。当他终于把手链的搭扣扣上时,她几乎是飞速地撤回了手。
奈娜忍住两颊那种灼烧的感觉,努力用镇定的语气说:“谢谢您,希克斯大人,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前面的会议持续时间很长,您一行又是今天才抵达王都的,想必现在已经很累了,那么,我就先在这里对各位道晚安了。”
希克斯只是笑了笑,“陛下喜欢就好。”
奈娜实在呆不下去了,马上带头往会议厅外走去。大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边,姿态懒洋洋的,双手随意地插在马裤的口袋里是伯塔。
他从城外的营地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等奈娜,等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到她,他的眼神立刻一亮,但在瞄到后面的希克斯后,又变得充满敌意,但最终还是克制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拉住奈娜就要走。
感受到气氛的诡异,旁边的人都深感尴尬,只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对奈娜飞速行礼道别,四下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