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他在文武大臣们面前宣读罪己书的日子,在所有人看来,太子殿下都该是惭愧的狼狈的, 但偏偏就是今日, 却是秦弘记事以来对自己最有信心的一日, 因为他确定这是父皇希望他做的,确定他这么做对他对父皇对大齐都好?。
所以,得到父皇的准许后,秦弘站了起?来, 再转过?身面朝文武百官。
太子殿下虽然清瘦了许多, 但他依然身高?八尺有余,此时?他的脸上再无平时?的憔悴苦相,大臣们只看到了久违的温和俊朗,此时?他站姿端正视线在众臣间平移,再无往日的彷徨顾虑之态。
单看太子这番仪表气度, 谁又不服气他这个?嫡长子出身的太子?
刚刚还担心大哥难堪的秦仁看到这样的大哥,又心疼又钦佩,敢作?敢当坦坦荡荡,不愧是大哥!
成国公吕瓒见到这样的太子女婿,心中很是欣慰,男子汉大丈夫,挨骂就挨骂,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儿郎。
左相严锡正垂下了眼帘,不忍再看这位他曾经?极力?拥护的太子,因为他很清楚太子的秉性,只要太子还把?治国当成份内之事,再累再怕太子也会战战兢兢地背负储君之责走下去,只有彻底地放弃了,太子才?会心神安宁如卸千斤重担。
在文武百官或诧异或复杂的目光中,秦弘放下手中的奏折,一边依次扫视满朝文武,一边诵读他亲自写好?并背熟的罪己书。
“身为太子,弘有七罪。”
“首罪不孝。自我年幼,父皇便教导我要博览群书效仿圣贤,我明知朝廷用人当奉行公正,却以太子之尊胁迫吏部尚书举荐庸臣,不遵父皇教诲,是为不孝。”
“次罪不忠。父皇为君,我为臣子,臣子以公谋私欺君不报,是为不忠。”
“三罪不仁。我用贪官,贪官所贪皆得于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因我受害,是为不仁。”
“四罪不贤。入朝多年无尺寸之功,内不能规劝长姐悬崖勒马,外不听贤臣劝谏修身克己,是为不贤。”
“五罪不智。参政时?明知有违律法成例却一意孤行,不辨是非曲直,是为不智。”
“六罪不勇。父皇南巡前命我监国,将大小国事尽托付于我,我却畏难怕险,每遇灾乱战事皆推给中书省决断,是为不勇。”
“七罪不良。身为长兄,德行皆有亏于心,无法以身作?则,愧对手足,是为不良。”
太子句句掷地有声,百官们垂首静听,竟是每一条都无法反驳。
支持太子的,觉得太子过?于坦诚了,有几条明明可以不说,可太子亲口?都列出来了,他们便有心替太子美言转圜也无力?。
秦弘也不需要他们的美言,他转身,重新朝龙椅上的父皇跪下:“父皇,这七罪儿臣其实?早就心知肚明,每每想起?都惭愧悔恨煎熬,只是儿臣懦弱惯了,不敢主动向父皇请罪。如今罪状败露,父皇竟还不忍心重罚儿臣,儿臣感激涕零,只是儿臣无才?无德实?在不配再做储君,恳请父皇成全儿臣,废黜儿臣的太子之位吧!”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还只有太子一人声音的大殿上瞬间乱了起?来,处处都是大臣们的震惊、议论之语。
秦仁第一个?跪到了大哥身边,秦弘扭头?,目光严厉声音也严厉:“三弟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请耐心听我与父皇说完,不要妄加干涉。”
秦仁愣住了,从小到大,大哥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兴武帝抬手,等大臣们安静下来,兴武帝先让三儿子退回原位,再皱眉看向太子:“上次朕要罚你与永康,你拿这话威胁朕,今日朕让你宣读罪己书,你便又来威胁朕?难不成大齐的储君之位在你眼里只是玩物,可随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
上次跪在这里的太子泪水涟涟,此时?抬起?头?的太子只有一脸冷静与坚决:“父皇明鉴,儿臣绝不敢轻视太子之位,少?年时?儿臣便深知父皇开国不易,深知父皇将天下万民的温饱安稳看得比父皇的性命还重,故儿臣也早早立下宏愿一定要做好?大齐的太子,竭力?为父皇分忧。”
“可儿臣空有满腔抱负,却没有从容处理政务的才?干,更没有勇于面对天灾战祸的魄力,从儿臣入朝的那一日起?,儿臣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唯恐一步行错便坏了父皇励精图治才创下的国泰民安。十几年了,儿臣不但帮不了父皇任何忙,还屡犯糊涂给朝堂添乱,最可笑的是,儿臣忧虑成疾,竟还落下了无治的头疾之症。”
“父皇,这江山的担子太重,儿臣是真的无力再背负了,儿臣也怕,怕头?疾频发短了寿数。”
“父皇怪儿臣懦弱无能也好?,怪儿臣贪生怕死也好?,儿臣真的不想沦为败坏大齐江山基业的罪人,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怨恨父皇罚儿臣的冲动威胁,还请父皇成全!”
说完,秦弘重重地叩首在地,保持跪伏的姿势不动了。
兴武帝死死地盯着下方的太子,气到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帝王气成这样,一时?之间大殿上鸦雀无声,没有官员敢擅自议论,也不敢冒然劝皇上息怒。
忽地,兴武帝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几个?大步跨下御阶,对着太子就是一脚:“想当年朕在战场几番出生入死都没怕,如今天下太平了,朕直接把?太子之位送到你手里,还给你安排一帮能臣为你出谋划策,只让你监回国竟然都把?你吓出头?疾了,老秦家怎么有你这种窝囊废物!”
“父皇,父皇!”
在兴武帝还想再继续踹太子的时?候,秦仁飞扑过?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父皇的手臂与腰,因为太怕大哥被父皇踹出个?好?歹,秦仁浑然忘了一切,扑得动作?太大,以至于两边的袖子都飞甩起?来,这一甩,也甩出了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物件。
兴武帝没看到,冲过?来劝架的大臣们也没有看到,但东西落地会发出声响啊,咚咚两声之后还跟着几声乱弹的咚咚,直接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了。
兴武帝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个?洒出水的小壶,再见鬼似的看向围过?来的一圈大臣们,什么东西?谁的东西?
被父皇踹倒在地的秦弘闭上了眼睛。
秦仁脸都白?了,可看眼倒在那里的大哥,秦仁扑通跪下了,低着脑袋道?:“禀父皇,儿臣怕冷,那是儿臣藏在袖子里暖手的汤婆子。”
兴武帝木头?一样僵硬地转动脑袋,视线在那两个?汤婆子与老三身上来回移动,突然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了老三胸口?。
秦仁哀嚎着倒在了大哥身边。
兴武帝还想追过?来,没等吕瓒、张玠拦住,兴武帝身形一晃,仰头?朝一侧倒去,幸好?被两位大将同时?接住了。
刹那间,喊皇上的喊皇上,喊父皇的喊父皇,大殿上乱成了一团。
没多久,兴武帝被抬回了乾元殿,刚把?人放到龙床上,御医还没来呢,兴武帝自己醒了,记起?方才?的事后就喊樊钟,让樊钟带人把?太子、咸王都拉下去,一人打二十鞭子:“给朕往死里打,都往死里打!朕没有这样废物的儿子!”
樊钟跪到地上,请皇上息怒。
不用他为难,严锡正、杨执敏等文臣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都求皇上息怒。
兴武帝打不着被挡在后面的俩儿子,气得捶胸顿足,最后将那碍眼的俩玩意都撵了出去。
秦弘、秦仁双双跪在了乾元殿外。
跪了一会儿,秦仁小声抱怨旁边的人:“都怪大哥,你不说那话,父皇就不会生气,我也不会露馅儿挨打。”
秦弘看着一边说一边揉胸口?的三弟,笑了:“三弟,其实?大哥最羡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用多想,什么也不用多做。”
秦仁:“……那是因为有大哥在担着国事的重任,我才?能没心没肺地吃吃喝喝。”
秦弘:“可大哥累了,大哥真的扛不动了,跟父皇请辞也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