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欧阳克总爱穿着一袭白衣。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颜色。
记得那年深秋,他穿着新裁的白色锦袍立在回廊下,银线绣的蛇纹在月光里若隐若现。叔父欧阳锋从演武场归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却在拐角处突然僵住,怔在原地。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忽然像是蒙了层雾,喉结剧烈滚动着,突然大步上前,想要将他拥入怀中。少年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宽厚的大手悬在半空,却在即将碰触到他衣袖的刹那,像被火烫着般猛地缩回。叔父转身时衣袂翻飞,毫不留情地将一地月光踩碎。
少年欧阳克在廊柱阴影里攥紧了衣摆,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始终不明白,儿时对自己疼爱有加,教导自己习武,陪自己摘星星摘月亮的叔父,为什么会在救了自己之后变得如此冷漠,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西域的风沙如此凛冽,白驼山庄的院落如此空旷,欧阳克站在格格不入的天地之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叔父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可那道背影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自从发现穿白衣能牵动叔父的情绪以后,白衣便成了他的武器,也成了他的执念。他偏执地身着白衣,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叔父的必经之路上,可叔父要么突然改变路径,要么就盯着他衣袍上绣的蛇纹出神,却一次都没有抱过他。自己渴望的亲情,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只留下心底那个越来越深的空洞,逼得人几欲发狂。
趁着叔父外出比武却不肯带他同去的机会,武功初成的少年欧阳克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决心离家出走。趁着夜色,他带着两名贴身侍女,悄悄离开了白驼山庄,一路向东,直奔他向往已久的江南水乡。
欧阳克本不想带任何人,只想独自溜走,让叔父回来时面对空荡荡的院落急得发疯,那场景光是想象就令他快意。可每当想到要独自面对漫漫长夜,胸口就会泛起一阵隐痛自从儿时那场险些夺命的重病之后,夜间惊厥的毛病就如附骨之疽。即便饮下最上等的安神汤药,也时常会在子夜时分突然惊醒,冷汗涔涔地喘不过气来,非得有人轻拍安抚,才能渐渐平静。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蜷缩在床角,冷汗将锦被浸透,而叔父只是站在门外,隔着屏风吩咐侍女:“看好少主。”
自己是个身患隐疾的怪物,自己总是会令叔父失望,所以叔父才越来越不喜欢自己年幼的欧阳克浑身颤抖,躲在侍女怀中无助地哭泣着。(插一句:咱们少主跟侍女,真的只是单纯的抱着睡哈。)
欧阳克厌恶这般软弱,却又不得不向它低头。他时而对身边的美人极尽温柔,亲昵挑逗;时而又心生厌恶,冷若冰霜地将她们推开。多年来,他一直在说服自己:他爱美色,所以喜欢美人相伴,所以总是拥着侍女入眠,绝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仿佛这样,他就能假装自己仍是那个无拘无束、来去如风的少年,而非一个无人疼爱、心理扭曲,连独自远行都做不到的可怜虫。
“少主,前面就是临安府了。”侍女轻声提醒道。欧阳克站在船头,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拘无束的滋味。他特意换上最飘逸的白衣,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活脱脱就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只是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仍会不自觉地收紧臂弯,将怀中的侍女搂得更紧些。既恼恨自己的软弱,又暗自庆幸带了人同行。这矛盾的心思,就像他既想气疯叔父,又隐隐期盼对方会追来一样可笑。
暮春的临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欧阳克摇着一柄洒金折扇,腰间悬一枚羊脂白玉佩,施施然走在青石长街上,风流倜傥间带着几分疏离。他如今化名“白山客”,自称西域商贾之子,因仰慕江南风华而来此游历。
每日清晨,他总爱去西湖畔的茶楼,点一壶龙井,临窗而坐。茶香氤氲间,看画舫轻摇,听吴侬软语,偶尔有歌女抱着琵琶从楼下经过,他便随手掷下一锭银子,换来对方惊诧又含羞的一瞥。午后,他或去书肆翻几本诗集,或去绸缎庄挑几匹新料子他偏爱素白,却喜欢在袖口衣领处绣些暗纹,远看仍是翩翩公子,近观却透出几分诡艳。
到了夜里,他常去城南的“醉仙楼”。那里有全临安最好的酒,最妙的琴,最美的姑娘。他出手阔绰,却从不留宿,只斜倚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听曲赏舞。偶尔有大胆的舞姬凑近,他便用扇骨轻挑起对方下巴,似笑非笑地打量片刻,再淡淡推开。
两个侍女远远跟着,从不上前打扰,只在夜深时默默为他披上外袍,再递上一碗安神的汤药。欧阳克没有回头,只是接过,一饮而尽。
十一月末的临安,夜风已带了几分寒意。欧阳克从醉仙楼出来,折扇轻摇,衣袂间还沾着梅子酒的清香,正与身后侍女闲谈江南女子的温婉。转过一条暗巷时,忽闻前方传来女子压抑的呜咽声。
月光下,一个油腻壮实的汉子正粗暴地拽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那妇人腹部微隆,神色惊惶却隐含倔强正是流亡多时的李萍。自丈夫郭啸天惨死后,她被段天德挟持为人质,一路东躲西藏,躲避着丘处机的追查,既要忍受这恶徒的欺凌,又要护着腹中的孩儿。
“公子您瞧,”捧着手炉的侍女蹙眉低语,“那莽汉把人家腕子都掐出淤青了。”
“啧,”欧阳克合拢折扇,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女子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娇养,这般粗鲁对待,实在有辱斯文。”
话音未落,雪白衣袂已掠入巷中。段天德只觉腕上一麻,待要拔刀,却见眼前白影翩若惊鸿。那妇人已被一股柔劲推到侍女怀中,而自己的咽喉前,正悬着一柄展开的洒金折扇扇骨尖端泛着冷冽的寒光。
“阁下好大的胆子。”白衣公子似笑非笑地挡在巷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白蛇。
“好汉饶命!”段天德扑通跪地,额头抵着青石板连连作揖。他偷眼打量,发现眼前不过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郎,身边只跟着两个娇滴滴的侍女,顿时胆气一壮,眼底闪过阴狠之色。
欧阳克轻蔑地勾起嘴角,手中折扇轻转,正要封他穴道。谁知段天德突然暴起,腰间长刀“铮”地出鞘,寒光直劈面门。
“找死!”欧阳克眸中寒芒乍现,白影翩然侧转,扇骨如毒蛇吐信般划向对方咽喉。眼看汉子即将伏诛,在这电光火石间,欧阳克忽然眼前一黑,脑中似有千万根银针攒刺,经脉里奔腾的真气骤然逆乱。他身形一晃,扇锋堪堪擦过段天德颈侧。
“天助我也!”段天德狂喜,转身就逃,并将长刀脱手掷出,化作一道白光直取少年心口。欧阳克强忍脑中剧痛,勉力侧身避让。刀锋贴着他胸前白衣划过,在左臂留下一道三寸长的血痕,霎时染红了半幅广袖。
“少主!”两名侍女惊呼着飞掠而至,一左一右扶住摇摇欲坠的欧阳克。其中一人迅速点穴止血,另一人警惕地望向段天德逃窜的方向,却见那歹徒早已消失在巷尾的黑暗中。月光下,鲜血顺着少年苍白的手指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红梅。
第70章 即将觉醒的欧阳克 2
段天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尾后,欧阳克脑中那阵莫名的刺痛也如潮水般退去。他抬手制止了侍女们的搀扶,快步来到蜷缩在地的妇人身旁。
李萍面色惨白,冷汗浸透了鬓发。她颤抖着抓住欧阳克未受伤的右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公子...救救...我肚子里的孩儿......”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执拗。
欧阳克隔着粗布衣袖搭上她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跳动虽急却不乱。他神色稍霁,温声安抚:“无妨,只是动了胎气。”示意侍女将人扶起,声音难得放柔了几分,“喝几剂安胎药便好。”
回到别院后,侍女们熬药煮粥,悉心照料。欧阳克却独自立在庭院中,反复回忆方才那场诡异的交手。脑中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来得蹊跷,退得也干脆。他检视周身经脉,运转内力,甚至怀疑是西域仇家下的暗毒却始终找不出剧痛的缘由。夜风拂过刚被包扎好的左臂,带来丝丝凉意,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孤寂。
冥冥中仿佛有无形枷锁,竟似在阻止欧阳克提前取段天德的性命,命定轨迹在即将被改写时,便会骤然收紧。
五日后,李萍的胎象已然稳固。这位坚韧的女子站在庭院中,尽管面色仍有些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坚毅。她向欧阳克深深一礼,声音坚定字字清晰:“白公子对我母子的救命之恩,李萍永世难忘。只是我身负血仇,不便久留,今日特来告辞。”
欧阳克斜倚在廊柱旁,闻言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侍女取出早已备好的包袱递给李萍,里面装着御寒的棉衣、安胎的药材,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银两。
“拿着吧,”白衣公子语气淡淡,显得慵懒而漫不经心,“这些东西于我不过举手之劳。”
李萍本要推辞,目光却落在了欧阳克的左臂那里还缠着素白的绷带,隐约透出淡淡的药香。她喉头微动,终是伸手接过包袱,郑重地跪地叩首。起身时,眼中已噙着泪光:“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白公子大恩。”
欧阳克侧身避过这一大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待李萍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他才转身回屋,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仿佛要将这段萍水相逢的缘分轻轻拂去。
而远去的李萍则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默默将白山客白公子的恩情刻在了心底。
李萍远去的背影,让欧阳克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穿着素白的衣裙,眉眼温柔似水。她日复一日地照料着瘫痪在床的父亲,在药香弥漫的房间里为父亲擦拭身体,动作轻柔,从不见半分不耐。她喜欢将年幼的他搂在怀里,哼着西域的小调哄他入睡;喜欢站在练武场边,看着叔父教导他习武,待他们停下时,便含笑递上温热的毛巾与清水。
这天深夜,欧阳克陷入了一场纷乱的梦境里。梦里充斥着凄厉的尖叫、愤怒的嘶吼与绝望的哭泣,仿佛有粘稠的鲜血浸染了整个世界。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细节。
侍女慌忙将他搂进怀中,紧紧抱住少主颤抖的脊背,不断地柔声安抚。欧阳克手脚脱力,将额头抵在侍女的肩颈处,闭目平复着紊乱的心跳。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思念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叔父,思念得五脏六腑都疼。
“该回家了......”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窗外,一弯残月正悄悄西沉,仿佛在为他指引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