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客轮抵达万商港,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的航程。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一记沉重的鼓点敲在众人心头。林知远必须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让这副被剧毒摧残过的身体恢复最基本的机能至少要能够摆脱氧气面罩的支撑,完成自主呼吸。

自从登上这艘客轮以来,众人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竟能流逝得如此仓促。往日里漫长的航程时光,此刻却像是指间沙般飞速滑过。周婉清盯着腕表,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她轻轻调整着氧气流量阀,试图让林知远逐步适应低氧状态。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林知远的胸膛起伏仍然微弱,但至少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节奏。

“慢慢来,”孙学谦低声说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知远的胸膛,“我们还有时间。”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时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当次日上午客轮靠岸时,林知远必须能够像个“死人”一样被抬下船既不能有明显的呼吸迹象,又必须保留足够的生命力支撑到安全地点。

临时医疗室内,众人轮番为林知远按摩四肢,促进血液循环。陆修文甚至用毛巾裹着灌满热水的橡胶袋,小心地敷在林知远冰冷的脚底。每一分每一秒,大家都在与时间赛跑,为这个奇迹般的生命争取更多恢复的机会。

1955年10月19日正午,炽烈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万商港斑驳的码头。天火小组乘坐的钢铁巨轮在汽笛长鸣中缓缓靠岸,结束了22天惊心动魄的远洋航行。

万商港,这座名义上归属于东华国的港口,依然深陷殖民历史的泥淖。维多利亚式钟楼高耸入云,青铜指针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冷光,每一秒的转动都像是在丈量着殖民统治的余威。雾都国的国旗在总督府穹顶猎猎招展,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半个港口。

然而在钟楼投下的阴影之外,港口的生命力仍在顽强滋长。狭窄的巷弄里飘来茶餐厅的油烟香,粤语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苦力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这些细碎的生活印记,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在殖民者的铜墙铁壁上,铭刻下属于东方的纹路。

天火小组的成员们身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手提行李箱,缓步走下舷梯。他们的步伐沉稳而坚定,眼中却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皮鞋尖终于轻轻碰触到了码头的水泥地面,十八年来积压的乡愁在胸腔里翻涌,他们不禁全身心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传来的温度不是客轮甲板的钢铁冰冷,而是带着阳光余温的、真实的祖国大地。

林知远静静地躺在担架上,雪白的布单将他完全覆盖。四名接应人员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小组成员们默契地围成一圈,用身体筑起一道无形的保护墙。

东华国的官员带着全副武装的护卫和专业的医务人员,早已在码头严阵以待。

星条国的外交官们举着相机,远远地监视着每一个细节。

封锁线外,数十名各国记者挤作一团,快门声此起彼伏。三十余名东华商会代表挥舞着鲜艳的国旗,高喊着欢迎口号。

最令人动容的是码头工人们自发组成的人墙,他们用结实的臂膀阻挡着雾都国检疫人员的靠近,古铜色的脸庞上写满了坚毅。

在这片喧嚣中,天火小组成员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稳。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下船,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雾都国的检疫人员在武装警员的簇拥下,突破码头工人的人墙,涌向天火小组。为首的检疫官身着笔挺的白色制服,胸前的雾都国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抬手示意,身后的警员立即分散开来,在码头形成一道半圆形的封锁线。

“根据《万商港卫生检疫条例》,请配合检查。”检疫官操着生硬的东华语,眼神却紧盯着盖着白布的担架。两名戴着橡胶手套的检疫员已经上前,粗暴地翻开林知远身上的白布。

第66章 即将叛国的学者 23 (正文完)

腐臭气息顿时弥漫开来林知远青白色的躯体上凝结着暗红血痂,胸口的呕吐物早已干涸发黑。

周婉清的手指瞬间攥紧,但孙学谦一个眼神制止了她。

检疫员戴着乳胶手套的指尖嫌恶地草草划过尸体胸膛,正要强行翻开眼睑时,东华国的医疗官挣开封锁大步上前,将盖着钢印的文件几乎拍在他的脸上:“这是我国卫生部的特别通行证,请贵方遵守《国际卫生公约》惯例。”

码头上的空气开始凝固。检疫官的脸涨得通红,最终在双方僵持五分钟后,不情不愿地挥手:“放行!”担架被重新抬起,东华国的官员带着护卫和医务人员迅速将其接过,护送着小组全体成员离开。周婉清的指尖始终轻触着担架边缘,直到交接的医务人员对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几个小时后,当万商港的殖民钟楼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天火小组的车队终于驶过界碑。望着迎风飘扬的东华国旗,天火小组所有人全部热泪盈眶。历经了重重险阻、层层关隘,他们终于踏上了祖国安全的土地。鹏城特区的灯火如繁星般亮起,界碑上“东华”两个朱红大字在车灯照耀下熠熠生辉。林知远的担架被轻轻放下的瞬间,特区医院顶楼的红十字灯正好亮起,将所有人疲惫却欣喜的面容染上温暖的光晕。

天火小组回国后,中央特批的安保团队立即进驻。身着便装的警卫二十四小时轮值,每餐饭食都需经过严格的检测程序。孙学谦却在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就北上考察,小组成员们二话不说紧随其后,就连周婉清也只是在昏迷的林知远床前驻足片刻,便毅然转身离去。

东北工业基地的寒风裹挟着煤灰,刮得人脸颊生疼。他们踩着半融的积雪考察厂区,在简陋的工棚里给刚毕业的大学生们讲解图纸。那些年轻的面孔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就像十八年前的他们一样。

八年筚路蓝缕,研究所从最初的临时板房,到苏式红砖大楼,最终迁入地下秘密基地。当戈壁滩上的蘑菇云腾空而起时,孙学谦站在观测点,冲击波卷起的沙石拍打在了他已经出现斑白的鬓角。广播里传来星条国大使紧急约见外长的消息,他转身看见小组成员们含着泪光的笑容。

祖国贫弱之际,天火小组的成员们,放弃了海外优渥的待遇,忍受着审查、污名化甚至死亡威胁,依然坚定地踏上了归国的航程。他们是一群孤独的抗争者,在异国的黑夜里独自坚守着对祖国的赤诚;他们又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在他们的身后,始终站立着无数怀揣科学报国信念的同路人。

直到这一刻,东华国终于挺直了脊梁。这群曾在死亡阴影中挣扎的科学家们,用十八载寒窗苦读汲取海外学识,又用八年呕心沥血铸就镇国利器。他们不仅为祖国夺回了应有的话语权,更让承载五千年文明的东方古国,在历经沧桑后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当戈壁滩上那朵蘑菇云的烟尘渐渐消散,金色的晨光刺破云层,为东华大地镀上崭新的光辉一个属于科技强国的新时代,正随着朝阳冉冉升起。

八年后,当完成初步使命的天火小组成员们走出保密基地时,一个崭新的东华国正展现在他们眼前,国防、工业、医疗等领域都实现了“蛙跳式”发展。

国防工业已建立起自主体系,新一代国产装备开始列装部队;各地新建的工厂里,工人们正操作着自主改进的生产线;计算机和通信技术蓬勃发展,医学与生物技术大幅提高。最令人振奋的是,星条国长达半个世纪在关键领域的技术垄断终于被打破,国际科技版图因此重绘。东华国的科学家们用自主创新的成果,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赢得了久违的尊重。

时不时有自行车骑过长安街头,远处新建的科研大楼上,“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标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孙学谦久久站立着,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他终于看到了他们用青春、用生命换来的价值虽然距离世界顶尖水平还有着差距,但东华科技终于迈出了自主创新的第一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客轮上殊死一搏的夜晚。只是这一次,东华国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而是正在以科技之光,照亮着人类共同的未来。

而他们的副组长林知远,却从未出现在任何表彰名单上。没有勋章,没有嘉奖令,甚至连一张记录他容貌的照片都无处可寻。

他们与副组长的最后一次眼神交汇,是在归国客轮的船舱里,林知远在饮下毒酒之前,回头看他们的那最后一眼。那个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太多的期许,太多无法言说的嘱托,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在每个人心上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记。

周婉清常在午夜惊醒,心上人最后的眼神总在梦境中反复浮现。她仍能清晰记得林知远唇间传来的冰凉触感,那最后一丝温度久久萦绕在她的心尖。多少个无眠的深夜里,泪水无声浸透枕巾,凝结着窗外无言的月光。

“知远......,今晚的月色真美,今晚的风也很温柔。”

后来,孙学谦带着组员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苍松翠柏间,终于见到了那座特殊的墓碑。青灰色的花岗岩上,只简简单单刻着:“林 ZH.Y. 1922-1955”,以及一行小字:“无声功勋·特级研究员”。墓碑前放着一束已经干枯的野菊花,不知是谁悄悄放在这里的。

在档案馆的特别阅览室里,孙学谦颤抖着手翻开了林知远最后的工作笔记。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林知远拖着孱弱的病体,写完了脑海中保存的全部资料。那些字迹越来越虚浮,却依然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手稿的最后一页上,干涸的血迹像一朵朵暗红的小花,绽放在泛黄的纸页间。最后一行字“功成不必在我”的“我”字只写了一半,笔迹就戛然而止,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孙学谦缓缓取出随身的钢笔,在文件备注栏的空白处,虔诚地补完了这句话:“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笔尖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阅览室里格外清晰。恍惚间,滚烫的泪水已模糊了他的视线。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笔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仿佛在轻轻抚摸着那些永远定格的字迹。

“无名碑刻千秋业,有骨魂销百炼钢。

莫问英雄归何处,长风过处即故乡。”

(第二卷:即将叛国的学者正文完。)

第67章 番外:林知远 + 系统空间

林知远失去意识的时候,是1955年12月23日。

暮色渐沉,他半倚在病床上,头低垂着,像是睡着了。手中握着的钢笔,从最后一行字迹上滑落,在纸张上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最终滚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了一团墨渍。

护士走近,轻轻呼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