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弦确是让人难以捉摸,可是在她面前,又分明是那般坦荡,直言不讳。

她实在是猜不透彻。

沐攸宁收回目光,接连喝下数杯酒。这酒极烈,她又喝得急,酒便从她嘴角流下了些,她伸舌舔去,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台上的表演,不再去纠结赵清弦的事。

董倬行坐在两人中间,自是察觉到沐攸宁偷看赵清弦的举动。他正眼望向台上,并无此前那嫉妒的模样,手指轻旋酒盏,似是在盘算什么。

台上已换了一轮新的表演,端坐的男子手提著两个木偶人,均以布条蒙住眼睛的位置,他双手各执一个人偶,控制著人偶的神态动作,演得活灵活现。

此时,台下一名稚童高高举起手发问:「为什么你要遮去眼睛?这样能看得到我吗?」

右侧的人偶往小童说话的方向伸长手臂,发觉够不到,愤然打了左侧的人偶一记,疼得它哇哇大叫:「谁打我!」

「好像真的看不到!」右侧人偶泄气地捂住眼睛的位置,片刻做出扯下布条的动作,男子吓了一跳,用下巴磕了磕它头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大夫不是说过吗?你们眼睛上了药,别乱碰!」

男子正座在台上,以腹语演活了人偶,逗得一众小孩拍掌大笑。

酒菜满桌,张则彦抬手招呼几人起筷:「这酒肆的饭菜向来不错。」

时值琉璃灯会,房内撤下蜡烛,仅挂上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灯内放了些干花,灌以灯油,燃烧时飘散淡淡梅花的香气,一室生春。

众人纷纷起筷,伴随著下方热闹的气氛,张则彦差点忘了要事,手虚虚掩住嘴巴,俯身凑近赵清弦问:「我已经雇了戏班,不出……」

「你和宁儿是怎么认识?」董倬行向赵清弦递去一杯酒,硬生生地打断了张则彦未完的话,也使轻松的气氛再度僵持。

猝不及防被点名,沐攸宁咬下的半块藕饼未吞,呆呆地看著两人。

赵清弦没接,拿起桌上的那杯茶轻轻摇晃,视线越过董倬行,捕捉到沐攸宁的小动作,在对望的瞬间答道:「沐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荒唐。」董倬行举杯向他,在赵清弦迎杯时暗暗使力,藉碰杯将酒水混进他茶内:「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跟著她,屡次让她陷进危机。」

「董少侠对我的敌意真是来得毫无缘由啊。」

董倬行轻哼一声,视线扫过台上的人偶:「未必。」

赵清弦仿如未觉,悠悠把茶杯送到嘴边,沐攸宁看得心惊,急忙掷出筷子,杯子在他手中碎裂成块,混了酒的茶水应声散洒,又有些顺著他的小臂流至手肘,近半身都沾了湿意。

澄流权当两人争风吃醋,并无投放过多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又因落座后感到薄弱杀意自四方八面渗来,似有若无,故只潜心防备,直至沐攸宁出手后才察出不对劲。

尽管烈酒混进了茶水,醇厚的酒气仍在空气中飘散开去,澄流脸色大变,撑在桌上越了半身过去掐住董倬行的颈喉,吼道:「你对他做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才对。」董倬行反握他的手腕,几乎喘不过气,艰难地问:「宁儿,你为何阻止我和赵道长交好?」

沐攸宁看著赵清弦那淡定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柳眉轻蹙:「董师兄,你这是结仇。」

赵清弦轻笑一声,示意澄流松手,语焉不详地道:「好,这情我记下了。」

他随即站起来,双手结印,一阵怪风在窗外闯入,沿著墙身刮去,自上而下,扑灭了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

刚才的杀气在赵清弦出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酒肆顷刻被黑夜笼罩,哗声四起,腹语师趁乱放下两个人偶在后门,卸了它们的手臂露出锋利的刀刃,及后抱住四根木手逃去,无人察觉。

「失陪了,慢用。」赵清弦牵住沐攸宁往外走,澄流自觉跟上,就这样混进人流回到长瑠街。

房间内仅剩二人,董倬行瞟看下方,突如其来的黑暗造成了混乱,吓得一众小孩嚎啕大哭,好些脾气稍坏的客人正开口大骂,东家一边忙著安抚人客,一边催促下人点灯,几乎忙不过来。

董倬行步至内间,推窗倚在一旁,内间的装潢在夜色下更添雅致,与人声杂沓的前庭形成鲜明对比。

街上的灯光敞亮,可要照进三楼仍显微弱,董倬行那一身青衣竟也能融进黑暗,身上的气息变得混浊,若非知晓他是玉城门的人,怕会以为是个无名杀手罢了。

张则彦自幼跟在董倬行身后习武,犹记得彼时的董倬行心怀大志,一身青衣只显正气凛然。

不知何时开始,董倬行变得不苟言笑,也许是保护不了那个人的晚上,又或许是求亲被拒的那日,向来勤苦刻练的人,到最后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董大哥,习武一事切忌急于求成,你不论心法口诀都已有所成,为何不惜一切都要走上邪道呢?」

在他看来,董倬行武功不差,纵然难以大涨,也不必走上这条不归路。

「君子谋道不谋食[8]。」董倬行自嘲笑笑,道:「我所求之道,自始至终都未曾有变。」

张则彦是不知他为何把这句话曲解至此,心中像被巨石重压,不得舒畅,憋了一会儿才反驳:「君子不器[9]!」

「反了你,还学会顶嘴?」董倬行拍了他脑门一下,嗤笑道:「不过……你自小跟著我,这番固执,想来也是受我影响。」

张则彦大惊:「你知晓我做了什么?」

「怎可能不知,你唤姓赵的前来并非向我坦白,是怕日后我回来发现你出了事,改而向他寻仇,隐晦地告诉我这事是你的意思。」

「是我负了她,甚至害了你。」董倬行把他做过的事一桩桩细数,又把他答应赵清弦的计划道出,为几处细节提点几分以作补漏,喟叹道:「你这条才是不归路。」

「董大哥……」张则彦不敢相信他竟知晓自己连番作为,瞪圆著眼睛,艾艾问道:「你、你刚才三番五次打断我,是因为……」

董倬行低低嗯了声,方才的杀意极其诡异,若非惯常和它打交道,连习武之人都不会察觉到。看出他不愿再往下说,张则彦也闭嘴不言,与他一同眺望长瑠街的繁盛。

晚风轻拂,暗香浮动,二人朝窗下看去,只见少女身上的红衣在夜幕中毫不逊色,步伐轻快地追上赵清弦,往他身上扑去,恣意洒脱,与琉璃灯里燃起的火光一般,夜色再浓,依旧掩不去明艳的笑意,动人心弦。

仿佛那年府中的女孩,在没有戏班到来的日子,总会搬出太师椅,坐在院里看著两人习武,在盛阳下笑得灿烂,道:「阿弟,你可千万别输给董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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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论语》「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求的是道而非衣食温饱,即使耕者也会还饥荒;学以致用则能享有俸禄,故君子需忧虑的是不能得所求之道,并不是贫困挨饿。

这里有岐义,董倬行歪曲了意思:他能为目的努力,并认为需担心的是能否达到目而已,此外的事俱不值一提,故以此为引。

[9] 《论语》「君子不器。」君子不应如器具般只有一种功用被局限。

原想写「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可这样有些像认同了董的歪理,便改了这句,斥他不懂变通把自己逼上绝路。

其实还是不太恰当,容我想想,日后有能力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