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攸宁喝了不少泠梅舍,她向来酒量不俗,此时仍是一片清醒,静静坐在茶棚角落思考。

南城门的人流较少,而茶棚又是个耄耋老人,斟茶时有一半都抖在桌面,多是边擦边倒,不消几回就赚了一壶的茶钱。

沐攸宁正是看中这点才与朱繁翰相约在此。

虽说只是给她描个画像,可朱繁翰说得隐晦,再是愚笨也知道这画像并非用作正途,大抵会是书坊里秘售艳情本的插图,纵不似春宫图般一丝不挂,也少不免改成香肩半露,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或缠上谁人的腰间,或挑衅地横在腿根深处,引人遐思……

凭空作画,绘出让人动情不已的容貌并非易事,尤其书坊要大量印刷,墨色的图像更是考究画师的技术。

朱繁翰不过闲时赚些酒钱,画技自不算是顶好,遇上沐攸宁,又逢对方有事相求,不由说服自己把握机会,便是被拒,大不了低头赔罪,谅她一位姑娘也不敢把这事往外说开。

若是寻常,付些钱在雅间内作画便也罢了,偏逢武林大会处处是人,谁也不知道擦身而过的是来自哪个门派,男女共处一室的事又会被传得有多香艳。

沐攸宁虽不介意,倘使因此生出事端也未免太过麻烦,故两人难得的默契,便是要寻个人烟稀少之处,好避人耳目。

「姑、姑娘……你怎么、怎么不自己先把酒带来?」

她才等了半个时辰不到,没料到朱繁翰这么快就安置好同门前来寻她,还跑得气喘吁吁,她稍稍一愣,看著他抱住两坛泠梅舍,刚挥去的酒意又被勾起,不由咽下唾沫,戏道:「朱少侠不是要来向我赔罪吗?总不好两手空空呀。」

朱繁翰自以为聪明,猛地被她一言点破,当下脸色微窘,带了几分讨好地向她挤眉弄眼道:「那不是为了瞒过陈师兄嘛……姑娘大度,定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我气,是吧?」

沐攸宁坐直身子,改而托头看他,笑道:「泠梅舍有名,可产量高,不过是区区一两,定是朱少侠能负担的价格。若是对陈少侠说你卖画赚到的钱堪堪能付,他当然不会生疑。」

她向店小二买酒时多点了几坛,原是让店家晚些时间送回刘宅,好让她和澄流对饮,再三思考过后,还是觉得不该早早对朱繁翰的为人下定论,这才嘱咐店家若是朱繁翰来提酒便分他两坛。

陈胜性情不错,也不像头脑简单之人,他待朱繁翰和顺,想来是认同他的为人。

于是她刻意提了要朱繁翰带酒来寻,若他为人老实,直道这酒只是代她捎来,陈胜定会要他多带些东西赔罪;若否,他当然会说成是自掏腰包买的泠梅舍,在陈胜眼里倒显盛意拳拳。

「既是姑娘有意为之,我自然也信姑娘是守诺之人。」朱繁翰笑容可掬,深怕她主意有变,殷切地奉上名单:「先给姑娘也无不可。」

沐攸宁冲他笑了笑,对他的评价却已笃定。朱繁翰这人表面无害,暗地心思却不少,眼下不过须臾又成了泰然自若的模样,偷奸取巧的事怕是做习惯了,枉她还劝说自己别成了邪道的人就看谁都不对劲,谁料到只是她直觉太准,与偏见无关。

她没有推托,让老翁把酒暖好,接来名单粗略一看,视线竟牢牢锁在今日第二场的比武上。

「朱少侠。」沐攸宁稳住情绪,启唇唤了声,及后随意寻了个借口道:「名单来历不明,我想另誊一份,劳烦少侠借我纸笔。」

朱繁翰递出纸笔,她一言不发就开始誊写,见状,他未再作打扰,将剩下的纸平铺开来,放好笔墨就对著她的侧脸细细描绘。

茶棚简陋,仅以四根高低不一的木柱撑开一块涂蜡的白布作防雨之用,并不能遮阳,幸好正值隆冬时节,猛烈的日光也只会让人觉得暖融融一片,经白布滤去的冬阳更是把桌椅照至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冷不热。

沐攸宁做事果断,然抄写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常犹豫几许才择好位置落笔,一张半桌大的名单愣是用了一个时辰有多,直到朱繁翰换了几个方向落座,绘出十余张画作才悠悠住笔。

朱繁翰提来的两坛泠梅舍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喝个清光。

沐攸宁噙笑望著桌上两份名单,两颊不知在何时攀上绯红,暮色沉沉,与明亮的笑意相互交融,铺满天际,却躲不过夜幕的吞噬。

良久,她才满意地点头,评道:「完美!」

朱繁翰撞上她期待的目光,到了嘴边的称赞愣是道不出半句,他未有附议,与她一道默默收拾,抱起酒坛把桌案擦净,设法扯开话题,比初见面时还要拘谨:「今日真是谢谢姑娘相助,我没什么能报答,只好在赛中相遇时多让几分……」

沐攸宁倏忽抬首,笑意未变,推掌震碎朱繁翰怀中的酒坛,害得他踉跄几步跌坐在椅上。

「谁稀罕你相让?」明明是端著笑颜,他却能肯定此时的沐攸宁是怒极了,甚至不愿与他再装和气。

「抱歉,我……」朱繁翰自知说错话,欲要道歉解释,可他的心思确实不便言明,吃吃地道:「不是这样,误会了、误……」

沐攸宁站了起来,俯视朱繁翰,转身把碎银硬塞到老翁手中,头也不回地道:「走了。」

朱繁翰揉了揉被撞酸痛的右胸,侧首竟见旁边闪出一个白影,他惊疑未定,只见男子递来一锭银子,语气强硬,与其说要和他交易,倒不如说正向他下达命令。

男子最终把银子抛到他怀中,淡声道:「帮我问出答案。」

朱繁翰慌忙接过银子,问:「若是她不回答呢?」

男子自信哼笑:「她会如实相告。」

朱繁翰扶著桌子站起,两道问题没头没尾的,若贸然问出定会再受她一掌,心中颇是惴惴然,腰间的银子顿时像烫手山芋般丢藏不得。

自相遇起,陈胜师门在问起沐攸宁的称呼皆被以笑带过,思及她或有不便,几人都不再相逼追问。

然而,方才男子的出现让他悟出些头绪,也许这位姑娘并不如他们所想乖顺,心中的疑问一旦生成,朱繁翰再顾不上陈胜的教诲,拔腿跟上沐攸宁的步伐:「姑娘!」

沐攸宁揉了揉太阳穴,不过区区的两坛酒,竟叫她头痛不已,难道是收敛太久,酒量变差了?她不耐地回望朱繁翰一眼,不抱期待地问:「朱少侠也讨厌邪道的人吗?」

朱繁翰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当然!师兄他们都被邪道害得苦,这回我们是要来报仇的。」

沐攸宁听毕竟是轻笑出声,揶揄道:「可依我看朱少侠今日所为比你们唾弃的邪道也差不了多少。」

「正义凛然,行事堂亮……」

「好像通通都与你无关。」

朱繁翰知晓自己所为并不光鲜,总安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以此谋食当算不上大事,该羞该躲的终归是那些被作画的女子。

然被沐攸宁未加修饰、直白地点明他的行事,竟有种见不得人的耻意浮现,仿佛印在书册被赤裸裸地摊开,受评头论足的人是他,顿时怒气冲天,质问道:「那你呢?好好的正经姑娘怎么会接受我的提议?」

「正经姑娘?我没说过啊。」沐攸宁掩嘴轻轻打了个酒嗝,看著天边若隐若现的半月眨了眨眼,好似在思考什么难懂的事,说话慢悠悠的:「从未说过。」

朱繁翰气在头上,愤然叉腰,摸到那锭银子,回头望向藏在树后那名白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才问:「你难道就不觉羞愧?」

「羞愧?」沐攸宁歪头看他,眼神迷离。

「明知道画像会印在什么地方,在何处出售,亦将会被诸多人说长道短,对如此败坏名声的事却满脸不在乎,身为女子这般轻浮,难道就不应羞愧吗?」

「哈哈!」沐攸宁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少顷才开口道:「不用印在书册这么麻烦,江湖上早流传我的事,要多香艳有多香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比起你说的不过是九牛一毛,何足为惧?」

朱繁翰隔著腰带按住那锭银子,找回些实感,终是鼓起勇气开口问出那人想知道的事:「为了区区男宠而与师兄反目,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