酽紫深宵中,马蹄声?响,仪铃轻晃。舆车走过邻水湖畔,徐风送进一阵枯荷草木香,烘托得她身上的熏香愈加幽甜。
夏鹤嗅着靠近,又俯身几许,几乎贴着她的粉面问:“你我下过婚书、拜过天地,房也圆了,信物也给了,还?有哪里有名无实?”
祁无忧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眨了眨眼?,头昏脑涨,一时被他问住。满目只有他低垂的睫毛,满脑只有悦耳的铃声?,满心都是炽烈的火树银花。
外面的车轮耐心地转动着,辘辘不停。
还?有哪里有名无实?
祁无忧细想了一圈。都怪她声?称“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所以他们?的确样样都做了。真要吹毛求疵,就是还?少了两句海誓山盟。
“没实就是没实!”
祁无忧不管她是不是睁眼?说?瞎话,反正她就是王法。
夏鹤已无话可说?,抱着她的手臂松开了些许。
“胡搅蛮缠。”
他冷冷撂下一句公?道?话,松开的手又紧了回来,抱起?祁无忧抵在了自己?身上。吻她之前,落下一句:
“这就让你说?不出抵赖的话来。”
之前的吻都是细水长流,这次却湍急汹涌。车厢内水气?蒸腾,很快由云化雨,急促地浇了满地。
两人拌嘴拉扯了大半路途,剩下的距离一晃就走完了。快到公?主府的时候,漱冰和照水走在两边,已经听见了车里面动静。
明明刚才还?闹着分道?扬镳。她们?不敢多听,不知怎么一不留神,里面就滚到一起?去了。
车驾总停在公?主府前必闹出满城风雨,于是围着整个升平坊转了好几圈。等到里面消停了,才不紧不慢地驻车。
车帘拉开,夏鹤又是抱着祁无忧下来的。她在车里一直抓着他,这会?儿出于习惯也不肯放。进了院子?,夏鹤仍不假手于人,漱冰照水又放了假,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守了一夜,亦无事可做。
春宵帐暖,红烛早已融成一滩,但祁无忧还?是死倔。夏鹤软的硬的都用了,她就是不要喊声?“夫君”。
夜晚重归宁静,一窗凉月,满地银光。新婚未及三月,鸾凤和鸣的喜帐还?未扯下,缱绻如斯。夏鹤仰看着头上一方情意绵绵的小天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想他过去歼敌无数,在金沽谷鏖战三天四夜没合眼?,现在却只一晚上就被小妻子磨得身心俱疲。
唉。
祁无忧仍伏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真怕她还?不够。
少女?光滑的双臂挂上他的肩颈,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小时候没有在军营里见过你呢。”
夏鹤睁开眼?,又听她小声?说?:“咱们?要是早点认识,说?不定今天就不用你死我活了。”
“为什?么想起?这个?”
“因为我突然想到,你和长倩同岁,也只比定安大一点。原本能一块儿长大。这样,今天你也可以跟我们?其乐融融地饮酒、高歌,多好。”
祁无忧闭着眼?窝在温柔乡中,身上一根刺都没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软绵绵的。
她不禁想到: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他们?就会?像她和晏青一样两小无猜。日积月累,不用多说?一个字,也会?相信彼此的心意,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猜忌。
夏鹤没有答话。
他和晏青同岁,却同人不同命。
祁无忧幻想着和他青梅竹马的可能,只是因为她不知道?,在她和晏青众星捧月的儿时,他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夏鹤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他十岁以前的日子?:畜牲。
衣不蔽体、与狗争食已不足为道?。他的生母不是夏元洲的姨娘,也不是外室,甚至更不体面,只是一个下等的军妓。
所以他的确在军营长大。
传统的军队里只有男人,且等级森严,暴力和正义也并无界限,连□□几两肉都是权力的象征。
无论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幸存的士兵都充满劫后余生的恐慌。若打了败仗,那销金窟更是他们?弥补权力在战场上缺失的地方。几乎任何一个将领都不会?取缔营妓。因为士兵们?每日被同类教训如何残杀同类,如果没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便会?导致更加混乱的秩序。
从夏鹤有意识起?,就亲眼?目睹那些柔弱的女?子?被如何蹂/躏。那些腌臜龌龊的成年士兵于孩童而言,只是丑陋肮脏的野兽。庞大的躯干处处藏污纳垢,一只只脏手像猥琐的触角,残忍地伸向一切弱小的生命。
而他在孩童时期已生得十分美丽。若不把腰间那块脏兮兮的布扯下来,谁也分不清男女?。那些穷凶极恶的官兵欲壑难填,总把他当成小妓子?。
或许,夏鹤敏捷的身手也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因为如果他被抓住,母亲就得想办法代他受过。
第一次,他试图将母亲从恶人手中解救出来,拿起?地上的碎石子?便砸,但事后却遭到了母亲的毒打。都是因为他试图反抗,她才承受了更多的虐待。
他明白了这点反击毫无用处,于是研究起?了杀人。
但五岁的孩子?刺杀一个成年男子?谈何容易。若被母亲发现他在帐子?附近徘徊,他就会?没完没了地挨打。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么不懂事?!”
他娘总嫌自己?打得不够狠,恨不得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在他身上重现。又怕她打得太狠,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她蹲下来才能与他平视,用近乎疯狂的眼?神瞪着他:“只有你全须全尾,你爹才肯认你,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完又抱着他哭,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娘都是为了你”。
她不惜一切地保护他,又好像是为了保护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总之只有他完好无暇,夏家?才有可能用荣华富贵把他买回家?。
所以他从小就明白:一身清白,只为换取荣华富贵。
可惜母亲等了五年,也没能等到夏元洲回到宥州。
其实夏鹤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他娘只让他牢牢记着广政十六年四月,那是她被夏元洲钦点进主账伺候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