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未过几日,一段君臣对谈便流到了民间?。
皇帝说,以前男子居于帝位时,后宫倾轧,去母留子的恶行屡见?不鲜,如今是绳愆纠缪的时候。她身为天下之主,若为传位过嗣,久而?久之上行下效,无异于再开去母留子之风,让无辜的百姓替她们承受生育之苦。而?正因为她有表率之心,上天才赐给?她了一个孩子,也?会保佑她们平安。
这番话一半玄之又玄,传到最后已是祁无忧跟东华帝君在梦中媾/合,才结下珠胎。好比西?王母夜会穆天子,一举立住了她不容置疑的天女地位。另一半令人发省,让民间?都称新?君是女中尧舜,信她不会做出欺压民妇的恶行。
经此一事,祁无忧大大赢得了民心,但相应的,也?大大地刺痛了达官显贵,令他们面上无光。
已经贵为太?后的张赋月就对此极为不满。
从夏鹤设法留后,到祁无忧发现小喜,一切都是张赋月亲手?安排的。她做到这个地步,已是把饭喂到了祁无忧的嘴边,静待她收养了小喜的孩子。
祁无忧当时心神大乱,可后来?就想明白了,只是没有来?找张赋月摊牌。
如今捅破窗户纸,张赋月恨她不争不说,自己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我女儿,难道我会害你?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你为了一个男人肝肠寸断。”
“若我相信了他背叛了我,我只会恨他、杀了他,然后一辈子都不原谅,也?忘不了他!”
“你这还不是为了他昏了头?你简直不可理喻!”
无论张赋月说什么,祁无忧都知道一切只是两宫争权的开端。
她一意孤行,借着这次舆情,动手?干涉了祁兰璧和徐氏的婚姻。她称徐氏愚昧无能,治家不严,这才生出借腹生子的丑事。而?丹华郡主助纣为虐,所作所为亦有损皇家颜面,二人应当从此分钗断带,否则也?是沦为一对怨偶。
朝野对这件事褒贬不一。有说她自己丧夫,所以容不得姊妹的婚姻的;但也?有人看出了另一层深意:新?皇在一个个铲除姓祁的,凡是有可能接替她继承大统的宗室都没有幸免。最荒谬的是,在她动祁兰璧之前,没人想到丹华郡主也?有资格登位。徐氏最是扼腕。
御宇第?一年,祁无忧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狠毒且缜密,所以连临盆之日都能利用?。当日新?君罢朝,显然到了发动之时。蛰伏已久的成王意图攻其不备,拿下帝座,但皇帝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彻底扫荡了成王一脉。这一系列的动荡仅仅发生在一个月之间?,势如疾风,被史家记作建德政变。
张赋月借祁无忧坐月子的名?义?,劝她卧床休养,不必操心朝政,群臣乐得支持。两宫之争,前朝比比皆是,到祁无忧这里,也?不能免俗。
这月子,她坐,大权旁落,臣民马上明白新?君软弱;她不坐,全天下又要质疑她假孕。
她不坐。
不过休朝三日,祁无忧又出现在了金銮殿上,同时把孩子带到南华殿后面放着,宣布太?子名?为祁如意。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我既为人君,又为人母,不得不有些‘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的责任。古时圣贤主张‘爱民如子’,我想二者?的确有些共同之处。诸位有些当了父亲的,还有当了祖父,甚至曾祖的,但也?不乏许多还未成家的才俊。咱们应该身历其境,才能将这份舐犊之爱用?到百姓身上,是不是。”她道,“况且你们不是对太?子挂念已久吗,正好见?一见?,也?让他听一听众卿的治世之道。”
祁如意如何听得懂,只一昧地哭。
祁无忧稳坐高台,放任祁如意嚎啕大哭,不只整个皇宫知道她得了这么一个孩子。用?后世民间?的话来?说,太?子降世时,哭声越过重重宫阙,震聋发聩,搅得整个南陵城都不得安宁,惊天动地得不似一个早产儿。
她从一开始就是个狠心的母亲,和她母亲一样狠心。
朝臣在储君的哭声中议论国政,个个面面相觑,灵魂都出窍了。他们在家中,孩子有大把的人带。不拘儿女,稍一哭闹就会被乳娘抱走,他们何尝见?识过这种阵仗。
这些日子,祁周的官员连做梦都能听见?太?子的哭声。
按理说,祁无忧把尚在襁褓的储君弄到朝堂上来?,古往今来?从未有之,实在不成体统。但她总能用?圣人言编出一些歪理,让他们无从辩驳,再也?不想惹她。
最后是晏青不忍,将孩子抱了出去,渐渐哄得祁如意睡着,才算把一干老爷从魔音中解救出来?。
到了夜里,百官散去,祁如意便到了英朗手?上。他和晏青一个接一个,从哄大的变成了哄小的,还是那么天衣无缝。
他们这里没有父凭子贵的道理,反而?愈加上心。但祁无忧看不懂他们的舔犊之情。总不能祁如意跟谁待得久一些,将来?就会认他们谁当爹。
夜色深沉,珠灯如豆。祁无忧倚在床上,看英朗哄孩子。
入寝时分,御殿中只有他们两人。香幔尚未放下,英朗仅着一层单衣,抱着祁如意在灯下来?回踱步。
祁无忧看得眼晕,不悦道:“他又不是你儿子,你那么上心,做给?谁看?”
“他不是我儿子,难道也?不是你儿子?”
英朗看着祁如意的睡颜,头都没抬。
祁无忧道:“连你都要怀疑祁如意不是我亲生的?”
“世上所有人都怀疑,我也?不会怀疑。”
英朗那日亲自守着产房,警戒宫变。他站在门外,亲耳听见?了祁如意到来?时的哭声。无意之中,他早已取代?了祁无忧的丈夫的角色。将祁如意视为己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将祁如意放回摇篮中,俨如一个父亲,驾轻就熟。
“但你是否对太?子殿下过分冷漠了。”英朗走回来?说,“我从没见?你抱过他。”
祁无忧没否认。
无论怎么跟太?后斗法,她也?不得不承认张赋月说得没有错。太?子比太?女有用?,他可以麻痹朝臣,使他们相信,有朝一日这家天下会回归正途,回到他们熟悉的君君臣臣。
所以祁如意是她最趁手?的工具,她能对一个工具有什么感情。她没有对小喜说谎。
祁无忧神情晦暗难辨。
她放下祁如意不谈,问:“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英朗身形一僵。
单薄的衣衫之下,他的后背上是密布的鞭痕。当初他是怎样对夏鹤的,祁无忧这些日子都一一还给?了他。
她什么都知道。现在这样问,便是又想折磨他了。
英朗极力克制着,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他不肯过去,祁无忧便倚坐到床边,挑起一双星眸,眼波流转,毫不在意地向上看他。
“我说过,我讨厌你卖弄自己的道德。因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她微微一笑,掌握了他动情的证据,意有所指,“当然,你倒算个还不错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