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睛,呆滞地看了许芳珊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道:“小珊啊。”
从省城医院回来后,一直乐观的许芳珊哽咽地说,“阿妈,我生病了。”
老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的反应。
许芳珊擦去脸上的眼泪,笑了笑说,“妈,我就想来看看你。”
老太太枯树皮般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吐出一个字来。
许芳珊仰头说道:“现在人也看完,我该走了,阿妈你以后自己多多保重。”
老太太像是被强制唤醒了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菜钱来,举给许芳珊,喃喃说道:“拿着。”
许芳珊一时间捂着嘴哭出声来,接着猛地摇头,拉着许沛锡跑了。
许沛锡让养母赶紧停下来,“阿妈别跑了,那个老太……外婆追不上来。”
许芳珊止住步伐,一边掏出手帕擦眼泪,一边解释道:“小锡,这钱我们不能要,要了,你外婆今晚就要挨骂了。”
许沛锡小声嘀咕道:“我才不想要他们的臭钱呢,他们对阿妈你又不好。”
许芳珊听力已经退步了不少,她没听见许沛锡地嘀咕,便问道:“小锡,你在说什么呢?”
许沛锡撒谎说:“阿妈,我还没来过市里呢,我们去逛逛街,吃吃东西吧,我饿了。”
接着,他蹲下来一拍自己的背,“阿妈上来,我背着你!”
到了这一步,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许沛锡已经不知道背过许芳珊多少回了。
就这样,许沛锡背着许芳珊去了市中心逛了一圈,两人难得一次不考虑钱的问题,看到好吃的就买来尝尝,看到中意的东西就买下来。
从市里回来后,许芳珊将工作卖了出去,换了一笔钱,还清了所有的债,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手里的最后一点钱留给许沛锡当高中学费和生活费。
做完这一切后,许芳珊和许沛锡长谈了一次,交代了后事,让他在自己死后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许沛锡说什么也不愿意,只愿意待在自己的家,即使阿妈不在了。
对此,许芳珊面色冷硬地说,“我已经让你许阿姨给你父母带话了,你一定要到亲生父母身边去。”
乡下起码有地有菜,还能上工赚工分,许沛锡要是留在城里,靠着居委会每个月分的那点粮票,怎么够吃?又没有收入来源,只能坐吃山空。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他还要念书,怎么办?
这次许芳珊不容许沛锡拒绝,放话他要是不回乡下,她死不瞑目。
许沛锡含泪咬着嘴唇答应了。
安排好许沛锡的后路后,许芳珊油尽灯枯,撑不住了,死前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拉住儿子的手,低喃道:“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上大学,黑暗终会散去 ,光明终将到来。小锡,阿妈不能陪你,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好好生活,阿妈在地底下才能放心。”
将最后的嘱咐说出来,许芳珊就撒手人寰了。
许沛锡守着养母一夜,才肯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
他冷静地将养母送去火化,捧回来一罐骨灰。
许芳珊是个严肃刻板的人,但对自己死后的躯壳并不在意,二来也是为了不给儿子添麻烦。
她交代许沛锡,不要土葬,将自家火花后,骨灰随便找一条河,一座山,一棵树撒了。
许沛锡没有马上处理掉养母的骨灰,他想着将来要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到时候在哪个城市定居了,才将养母的骨灰撒在生活的地方。
许沛锡独自在家等了两天,亲生父母那边没有按期来接自己,他对那对素未谋面的父母起了防范之心,于是将养母的骨灰装进一个木匣子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装的是死人的骨灰。
那位许阿姨知道后,很是生气,黄娟子和许父明明答应地好好的,一个个看起来都是再老实木讷不过的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居然让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自己一个人呆了好几天!
许阿姨直接带着许沛锡杀回了何家村。
面对怒气冲冲的许阿姨,许父和黄娟子低着头,一个劲地解释、道歉。
许阿姨一走,黄娟子对着许沛锡呆木一笑,尴尬地说:“你走路走累了吧,坐下吧,妈给倒碗水喝,你叫……”
许沛锡淡淡地说:“许沛锡。”
没存在感的许父这时开口说,“这名字不好,一听就不像我们家的人,改了吧,改成建字辈,就用当初起的名字,许建志。”
许沛锡一听原本还有几分期待的心顿时凉了个通透,他们不问他养母最后的情况,安慰他几句,不关心他刚刚丧母的心情。
一开口就是让他改名,完全抛弃过去,要是他姓许,还要改姓呢。
许沛锡做不到,别说养母将他当作亲生的孩子对待,这些年没有亏待他一点,就是养母对他冷冷淡淡,吃了她十几年的饭,就是养条狗也该养熟了,会对着喂饭的人摇摇尾巴。
养母最后时间还在为他操心,他亲耳听到,养母对许阿姨说,她后悔了,后悔不该去省城治病,要是将钱全留下来,让他以后成家立业多好。
许沛锡做不到换了养母用心取名字,哪怕养母和许阿姨叮嘱过他知道多少次,让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不要闹脾气,要听他们的话,多忍忍。
许沛锡和许父第一次见面就起了冲突,在许沛锡背着自己的东西跑出家门后,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后,许父妥协了,让其他儿子将许沛锡找回来,这名字不改了。
回到乡下的许沛锡第一次试着下地干活,好在他有力气,尽管掌握不住多少技巧,要比别人多出几分力气,但整体上能拿到八个工分,许父和黄娟子私底下算了一遍,这个小儿子也不算吃白饭,完全可以将自己的口粮挣出来。
许沛锡看起来适应良好,和三哥睡一个房间,没有了其他娱乐,天一黑就睡觉,天一亮就起来干活,没有抱怨一句。
但许沛锡觉得自己和这个家庭格格不入的,和几个哥哥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他们只会聊姑娘、抓鱼、打架、打牌……
只有去县里上学的时候,许沛锡才觉得能喘口气。因为天一黑,黄娟子连煤油灯都不准点,觉得费灯油,尽管考试成绩暂时没有落后,但许沛锡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被第二名赶上。
他只能抓紧一切空隙时间,第一次偷懒去看书的时候,还暗自脸红了,被大哥发现了,骂了自己一顿,慢慢地他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即将初中毕业时,许沛锡准备踌躇满志地考市里的高中,离这个家远一点,养母留给他的那笔钱,他省着点,也够在市里花几年。
谁知道还没有报考,许父就说了,“阿锡,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该回来专心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