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禾心痛难忍,半点余光都不敢分给房间中央躺着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了的人。尽管听不见走廊有声音,谨慎起见,他们还是没有走正门,而是翻窗离开的。

好说歹说也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夜阑雨对威风寨布局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简禾,前大半段的路,都是他背着仍然有点意识不清的简禾,贴着墙根走过的。一路上竟真的避开了所有人。

二人的身高相近,严格来说,简禾比他还要高一点。背着她跑,对于夜阑雨而言着实有点勉强,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力气的。

夜风一吹,简禾两腮的泪痕干了,一个激灵,拉了拉他的衣服:“小黑,我们去马厩,别去正门。”

马厩在寨子里一角,那儿也有一个门可以离开。其中有一匹马便是她爹从小喂大的,简禾经常趴在它背上玩耍,它认得她,很顺利就让简禾牵到手了。

简禾从马厩角落的木箱里翻出了一袋淡青色的粉末,把它洒在了彼此的身上。这是一种让普通的小兽厌恶躲避的气味。但是如果洒在身上,就连寻常的猎物也会躲着走,所以一般不会用上。

后门也有人把守,夜阑雨用纸奴术造出了一点儿小声音,把人引开了。两人顺利地带着马离开了威风寨。

每一次想要下山时,天气都在帮倒忙。尽管雨已经停了,但云层太厚,根本无从辨别方向。这就是简禾提议去马厩的原因,这匹马跟着她爹走过无数次的下山的路,熟知那几个口令,一定可以把他们带下山。

一切顺利得可怕,二人来到了山脚之下。一直闷不吭声的简禾突然拉住了缰绳,跳下了马,倒退了几步。

夜阑雨惊诧道:“怎么了?”

简禾抬起头来,出人意料地说:“小黑,你自己走吧,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我想好了,我还是得回去找我爹,我觉得他还活着。你去帮我叫大夫,我上去找他。”

夜阑雨艰涩地说:“你明明知道你爹很可能已经……”

“我知道。”简禾打断了他,吸了吸鼻涕,哽咽道:“可那是我爹啊。我不能就让他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自己一个人跑掉。万一他还有救呢?就算他没救了,我也要回去一把火烧了那个房间,姓戚的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他。”

至亲遽然离世,成年人也无法立即坦然接受,理智面对,遑论是一个九岁多的小孩子。

“你既然知道姓戚的很可能在上面守株待兔,就更不应该回去!如果你在那儿撞上了他,就算他不知道你之前躲在衣柜里,也一定不会让你活下来。”夜阑雨探下身来,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中染上了说不尽的焦灼:“我没有让你扔下你爹一走了之!我家就在丹暄,我爹娘很厉害,家中还有很多门生。你现在跟我回去,不出两日就能到丹暄。不管你想取回你爹的……还是怎么样,我都可以帮你。可你若是留在这里,凭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你只会性命难保!”

他有种直觉,如果在这里分别了,她一定会凶多吉少。

“原来你家真的在丹暄,我老早就这样猜了,你就是不肯告诉我。”简禾破涕为笑,看着他,认真道:“小黑,你回家吧,这几个月谢谢你陪我玩。你放心好吧,我身上有药粉,可以顺着马蹄往上走。我很熟悉威风寨,一定不会被抓住。不管我爹是死是活,之后我都会去丹暄找你帮忙……你赶快走吧!”

说完,她就将手指夹在唇间,吹了一声轻扬的口哨,马匹应声抬蹄前奔。夜阑雨大怒:“简禾!!!”却根本喊不停马匹。

简禾的身影越缩越小,已经看不清了。又或者说,她已经钻回山林里了。

在疾奔的马蹄声中,夜风裹着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不断鞭笞着他的脸颊。

人的预感往往准得可怕。这一次分别,果然成了两人在往后多年间,最后的一次见面。

夜阑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丹暄,几乎被马匹颠到散架,回到家中,生了一场大病。在烧糊涂前,他抓着父母的手,清晰地说了威风寨的事。后面的事他就不清楚了。烧退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月。

他们家的门生并没有在佛心山上找到一个叫威风寨的匪窝。夜阑雨不可置信,非要去那儿看看。他的记忆力超群,那天完整地走了一遍下山的路,就算那会儿是天黑,他也依稀记得路怎么走。后来威风寨是找到了,可它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而已被烈火烧得只剩骨架,一个人也没有了。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这段时间,也没有一个叫做简禾的小姑娘来丹暄找人。

夜阑雨这才茫然地想起,他一直都不肯告诉简禾自己的名字。丹暄这么大,就算她来了,揣着“小黑”这个滑稽的名字,恐怕也是找不到夜家的大门的。

广袤的九州大地,一个人就渺小得如同沧海中的一滴水,更不用说是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失去了音讯的人,或许有缘再见一面,也可能余生只剩下无数次的失之交臂和阴差阳错。

幸好,他们在三生石上刻下的这一生的缘分还未尽,仍有机会见面。

二人的重逢,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了。

第179章 番外五5

七年后。

九州丹暄。

又是一年入夏时。城中人流如织, 车水马龙, 纵横宽敞的大街上, 商铺、作坊、酒馆、当行排布延伸,来自于九州各地的旅人、刀客、舞姬、漂洋过海的蓬莱商人混在人群中, 推糖葫芦车的小贩身后尾随着几个馋嘴的小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就能听见几句不同的方言,好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晌午, 毒辣的日头照得石板地泛着一层白得发青的光, 人潮最密集的一条街上,停放着一辆粗糙的木制推车,上方摆了几个木箱子。推车后支着一根竹竿,竿上绑了一面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旗子, 上书“济世活神仙”五个大字。

“咚锵!”

刺耳的铜锣声突兀地划破了燥热凝滞的空气。路过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惊悚地看了过来。

“看这里,走过路过的客官都不要错过啦!”推车前, 一个十岁出头、虎头虎脑的男孩儿正拎着一个比自己脑门还大的铜锣,一边来回走动, 一边扯着嗓子吆喝道:“祖传补元大仙丹, 一颗赛过活神仙。只此一家独门秘方, 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过来瞧瞧,过来看看啦!”

路人大多都只投来一瞥, 就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了。孩子扯着嗓子喊了好长时间, 一桩生意都没做成, 反而出了不少汗,在衣领上留下了几道汗渍。日头升到最盛时,孩子终于顶不住了,把谋生的工具往车子把手上一挂,解下水囊,咕噜噜地灌了一口。

只听“咔擦”一声,支着旗子的竹竿不堪暴晒,断了,轻飘飘地打着转儿落到了土里。

“有没有搞错,又断了!”孩子哀嚎一声,把落在地上的旗子捡了起来,大步走近了推车后方,坐在阴影下乘凉的人:“师姐!你别光坐着,倒是过来帮忙喊几句呀,我嗓子都要冒烟啦!”

板车恰好停在了两座房子之间的巷口,上方有屋檐遮挡,燥热的风穿过阴凉的巷子,温度骤降了几分,吹到身上十分舒服。就在当风口处,一个也就十六七岁的少女盘腿坐在楼梯上,屁股下垫了块草席子,正在低头数钱。

这姑娘的相貌倒是相当灵秀,乌溜溜的双眸,瞳仁又圆又大,透出一股子机灵和狡黠。数钱的手法十分老练,铜板在她指间撞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边去一边去,没看见你师姐我在数钱吗?你挡着光了。”简禾头也不回,一巴掌将孩子拍开了。

孩子卷起了自己的布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撇了撇嘴,拆台道:“一共才十多个铜板,一眼就数完了,买两只鸡腿都不够,你还数来数去的。再数十遍,它们也不会凭空变多几个来的啦。”

“鸡腿你个大头鬼,挣到钱要先给师父治病。”简禾心满意足地把铜板又清点了一遍,倒回袋口,把带子扎紧了,抛到了孩子的手里:“阿肆,收好别丢了。”

七年前,她在一片火海里被她师父捡走了,带在身边养大。

她的师父是个修道的,却没有半分仙士那种清高孤傲、仙风道骨的气质,而是个邋邋遢遢、油嘴滑舌又嗜酒如命的老顽童。风水、算卦之类的五花八门的东西他都懂,带着自己懵懂的小孙儿云游九州,兜里有钱时就买壶好酒,没钱了就去替人化缘驱邪,或是兜售一些“独门秘方”。虽然看起来像个江湖骗子,但简禾知道,这个老爷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七年前的一个寻常的早上,她的师父带着小孙子,离开丹暄,驱车赶往下一座城。这几天都暴雨滂沱,路上一片泥泞,驴车很容易就会打滑。转过了一个山坳,他惊讶地看到了佛心山深处有些微的黑烟冒出,升到半空,被风撕扯了半息,才见消散。看样子,应该是明火被浇灭了后,还未来得及逸散的黑烟。

佛心山上藏匿着好几窝山贼的传闻是人尽皆知的。既然是仇家满天的贼人,绝不会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暴露自己的老窝所在地。若是不小心失了火,火势又扩大到无法遏制,也称得上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问题是,那天晚上断断续续下了几场暴雨,整个山区都是湿漉漉的,连树干都吸满了水,火怎么会烧得这么大?

事出异常,必有怪异。每回遇到怪事,她的师父都习惯先算上一卦。卦象暗示起火的方位仍有微弱的生气。他赶上了这个时候,说明了二人有缘。

有了浓烟指路,他轻易就找到了被烧得只剩残骸的威风寨。废墟里找不到一个活人,也没有尸体,但环境里仍遗留着浓浓的邪气。很显然,昨天半夜,这个寨子曾被凶悍的魍魉血洗过,那场怪异的火估计也是因此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