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老天爷却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人做过的事,终究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显露出来。

贺明生开始与青芝周旋,结果发现她知道的并不多,并且光凭这丫头一个人的说辞,远不能证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挟,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打算找个借口把青芝撵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贺明生的企图,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楼问话之际,当面问了他一个问题:“主家,你认不认识戚氏?”

她说她不奇怪容氏记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听到“越州彭氏”时的反应,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为何会那样惊慌。

“主家你那时候总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认识戚氏?人人都说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官府?”

贺明生当场就明白了,这个青芝是个天生的敲诈犯,尽管她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凭借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洞悉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间,贺明生下定决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给了青芝几锭金,背地里却开始跟踪她,正要找机会下手,二怪就闯了出来。

“你们住到彩凤楼之后,青芝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开始加倍地敲诈我。”贺明生苦笑,“彩凤楼到处住满了人,连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为我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我已经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术,那晚我约她出来,她估计是觉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样,所以很放心去了井边。”

“一个人贪婪到极致时,往往会露出蠢相。”他唏嘘,“如果青芝不变本加厉敲诈我,也许我会放过她。可惜没有如果,她这是死有余辜。至于她那个毁人容貌的姐姐,同样死不足惜。”

他平静地做出总结,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昨晚的那场雨。

“原来是这么回事。”蔺承佑唔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贺明生:“假如你杀死田氏夫妇之后就离开长安,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但对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妇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

贺明生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你很恨他们吧。”蔺承佑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你的姨母。”

贺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强烈的恨意从他眼中迸射出来,原本平静无澜的一张脸,顷刻间布满了杀气。

他阴森森地笑起来:“‘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个字,他脸上就添一份惬意之色。

“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让这两个畜生多活了十年三个月二十天。”

蔺承佑没再诱使贺明生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贺明生一动不动矗立着,俨然陷入了回忆里,两颊隐约现出了锋利的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个片段,原本狰狞的五官松开,脸上慢慢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再次开口时,他平静的嗓音里多了份苦涩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静静注视蔺承佑,“原名彭玉桂。”

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让世子见笑了。”彭玉桂苦笑,“这是彭某的阿爷取的,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连名字也往这上头取。我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宝娇,也是阿爷取的。‘宝娇’,自是心头之爱的意思。”

他眉头轻颤,猛然闭上双眼,然而眼泪压根不受控制,无声无息垂落下来。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他苦涩地笑:“纵算过得拮据,一家人也总是其乐融融的,渡口的富户不少,但我和妹妹从未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会做‘冷淘’(注1),每到夏天的时候,她用槐叶拧成汁和面,把面条下到井水里用淘过之后,再拌素酱给我们吃,冷淘碧莹莹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给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着给我擦。阿爷呢,一心要我好好读书,只要有空,他就一笔一画教我写字。我学会了,再来教妹妹。”

彭玉桂摊开掌心,眼里泪花闪烁,指节上的茧子尚在,那是当年苦练时留下的痕迹。爷娘没在世上给他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手上这些茧子。

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笔,就是怕时光将茧子磨平,如果连这个也消失,爷娘留给他的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我比妹妹年长十一岁,她临死前的那一天,刚学会‘儿’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告诉她:你是宝娇儿。她写了一整张的‘儿’字,笑得满屋乱跑。”彭玉桂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色彩,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屋里人听得入神,没人忍心打断彭玉桂。

“有一年因为阿爷救了一位富商,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爷救起后直说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惟有遇到贵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坚信我阿爷是他的贵人,执意赠阿爷五十锭金。依着阿爷从前的性子,是绝不肯收这笔巨资的,但或许是这些年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为着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总之最后他收了。正是这五十锭金,引来了那对豺狼。”

彭玉桂攥紧了拳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常说‘积德累仁、积恶余殃’。要行善,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讥诮道,“我却觉得这些话净是骗人的,因为我爷娘那样的好人没能逃过恶人的残害,田允德和戚翠娥这样的豺狼却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

阿爷对生意一窍不通,自是一口回绝。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着阿爷又灌了好些迷魂汤,怎奈阿爷就是不肯点头。

过了两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说来了之后整日关在山上,今日难得有机会,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处。

回忆到此处,彭玉桂眸中浮现浓浓的悔意。

当时他才十六岁,在他的眼中,姨父热情和善,姨母直爽泼辣,加之又是远道而来,他天然地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听到这话忙出主意,说附近有个荷花坞,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莲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