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生气,”颜烟从包裹里拿出药膏,细细给他涂着,“奴婢说了,只是担心殿下。若是有人故意伤的殿下,我们就离那些人远一点。”
“远不了的。”裴川忽然说着,他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像一个木偶娃娃。
颜烟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问:“是公主吗?”
裴川摸了摸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没有否认。
他叫那位前朝公主叫的是“公主娘娘”,这个称呼极为怪异。
就好像是那位公主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个孩子,不愿意被这肮脏的孩子叫“母妃”,她厌恶这个孩子的存在,只允许他叫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从前的时候,公主娘娘会拿鞭子抽我。”裴川小声说着,他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波澜,“公主娘娘说,血,能够冲刷所有的罪恶。”
“只要流血,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颜烟不适的皱眉,难怪裴川长大后那么嗜血,童年一直听着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不变态。
裴川按了按自己的伤口:“公主娘娘让我每天都流血,这样能把我身上肮脏的那一部分排出去,我才是干净的好孩子。”
颜烟握住裴川的手,郑重告诉他:“殿下,你身上没有肮脏的部分,公主娘娘只是在骗你。”
裴川无神地眼直勾勾望着颜烟,他看不见颜烟的样子,只能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他想起那位公主娘娘每日歇斯底里的叫声,女人尖锐的声音伴随着鞭子绽开皮肉的声音在大殿里日日回旋,那是他最常听到的声音。
后来公主娘娘放了一把火,她站在火中浑身都是血,裴川感到害怕,他不顾火舌想要去把公主娘娘拉出来,女人却用力踢开了他。
他永远记得那个带着恶意的笑,公主娘娘很少笑,她总是在哭,在呐喊。但是在那场火中,她笑得美艳癫狂。
“好孩子,你要活着啊。你要带着你那身肮脏的血,时时刻刻提醒那位‘明君’他荒唐的一切。”
“你是这世间最肮脏的罪证,我要你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死的,全都是你的错,日后,你也好好看着你那位父皇是怎么死的吧!”
他被按在地上,亲眼看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被火舌吞没,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变得扭曲,华丽的裙钗化作灰土,一切都变成了残渣。
他想,公主娘娘大概是去洗刷罪孽了,她已经流光了所有的血。
接下来,是他了吗?
但他并没有死,有一群人跟在了他身边,他们要他活着,如蝼蚁般匍匐在这宫里,他们对他身上的苦难漠不关心,就像公主娘娘说的那样,他只要活着,就够了。
只有那日,一个突然闯入说要报恩的小宫女,她没有说只要活着就够了,她很用心的想要他活得好一点。
虽然那些人告诉他,公主娘娘根本就没有帮过任何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要照顾好他的消息,这个宫女在说谎。
裴川忽然伸出手来,在虚空中晃了晃:“小烟姐姐,你是什么样子的呢?”
颜烟愣了愣,她想了想:“奴婢大概,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裴川轻笑了起来:“小烟姐姐,你要是不长这个样子,那就不是人,是妖怪了啊。”
颜烟心想你说得没错,我还真就是个妖怪。
她握住裴川的手,拉着他的指尖轻轻碰上了她自己的脸:“殿下,奴婢嘴拙,说不好,不如殿下自己试一试吧。”
裴川安静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温度,一个依稀的轮廓一点一点在他脑海中浮现。
她的脸很软,是温热的,划过额头时能感觉到稀薄的刘海碎发。
往下是两道细长的眉毛,裴川手顿了顿,他感觉到她的两只眼乖顺的闭上了,浓密的睫毛刮过他的指尖,颤抖的弧度很容易让他想起蝴蝶的翅膀。
他摸过鸟雀,那些东西也是这样柔软温热的,他时常想,这样小的鸟雀也会有罪孽吗?
他继续往下摩挲,窗户或许是没关紧,有细碎的风陆陆续续拂过脸颊,她小巧的鼻子动了动,裴川划过她的鼻尖,落在她的唇上。
夜晚是静谧的,床榻上的小孩和一旁的小婢女都闭着眼,窗外的星辰似乎有些好奇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慢慢从云层中探出头来。
裴川慢慢收了手,乖巧笑着:“我好像能看到,小烟姐姐是什么样子的了。”
颜烟弯眸:“是吗,殿下的眼睛会好的,到时候就能真的看见奴婢了。”
“公主娘娘的那些事,”颜烟咬唇,“殿下就不要再想了。”
“殿下的诞生对公主娘娘而言或许是一种痛苦,但殿下本身是没有任何罪孽的。”她摸了摸裴川的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罪孽的。”
“肮脏的罪孽是大人之间的瓜葛,和殿下无关。殿下只是被迫卷入其中,殿下没有任何罪。”
裴川感到茫然,他不懂这句话。
公主娘娘说了,他生下来就是最肮脏的,是人人都会厌弃的东西,小烟姐姐却说他不是。
“你看,”颜烟想起自己杜撰出来的身份,“殿下如果真的有罪的话,奴婢也不会想要来报恩了。”
裴川睫毛颤了颤,他再一次问道:“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颜烟见他总是提起这个问题,有些好奇:“我当然不会背叛了。不过殿下,要是我背叛了,殿下会怎么做?”
裴川的手摸索了一下就握住了颜烟的手,他感受着她细小手腕上的脉搏,眨了眨眼:“我不喜欢背叛。”
“脏的血就应该全部放掉,只剩下干净的皮囊。”他的指尖掠过她青色的脉搏,很凉。
“小烟姐姐的皮囊若是做成花灯,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一盏。”
颜烟狠狠地打个冷颤,她干笑着收回手:“殿下别开玩笑了,放血和罪孽没有关系的。”
裴川没有说话,他回想起血划过指尖那种清凉愉悦的感觉,扬了扬唇角,笑容稚嫩。
她给裴川盖好被子,几乎是狼狈的走了:“殿下,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