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安全屋里的灯次第亮起,虚拟货币尽数归零,“掘地者”无人机也功成身退,关闭了热遥感。众人都感到一阵轻松,只用半小时就端掉了一个人贩集团的老巢,这确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屋内既没有欢呼,也没有掌声,但沉重的阴霾已然散尽。梁旬易和梁闻生通了电话,后者表示自己除了有点受惊外,其余一切安好。放下听筒后,梁旬易靠着椅背一言不发,看着眼前依次变黑的屏幕一直出神。

回程比来路轻松得多,因为大功告成,每个人都兴奋不已,他们喜欢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崔曼均靠着机枪,挪出一条腿耷拉在舱门外面,让冷飕飕的气流拂去脸上的汗珠。飞机里很黑,驾驶舱的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线。梁闻生紧紧挨在高绪如身边,转着眼珠打量周围沉默不语、面目模糊的人。机身忽然倾斜了,飞机在大转弯,坐在舱里的人仿佛变成了容器中来回晃动的一股水流。

高绪如摘掉自己的帽盔,用手捋了捋头发。为了让梁闻生能靠得舒服些,他把身上坚硬沉重的防弹衣和作战背心脱掉,小心地将其揽在臂肘间,就像坐在家里的泳池边上时那样。不久,他发现梁闻生对帽子上的四目镜产生了兴趣,便把帽盔戴在儿子头上,放下了夜视镜。

“怎么样?”高绪如问,“很酷吧?”

“看得好清楚。”梁闻生脸上的不安被新鲜感驱散了,笑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梁闻生顶着头盔四处观瞻,舱里的人都善意地微笑着向他举手致意。过后,他又被高绪如保护着到机门旁就坐,以俯瞰下方茫无际涯的冈陇。头一次亲眼透过夜视镜观察黑夜,却发现夜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虚无得可怕,那些常被他当作怪形野兽的山包不过是一堆泛着绿光、平平无奇的沙土罢了。

直升机横穿铜铎谷地,又继续往南飞行了一刻钟,在其貌不扬的特沃库甘机场降落。突击队员在停机坪卸下装备,绑在“极乐鸟”号运载机的大肚子里,他们此行稛载而归。史酷比货车停在机舱中间,几个队员拉开车门跳进厢内,给舱室腾出空间。高绪如领着梁闻生转乘上运载机,在靠近机头的地方找了个空位坐下,把一只鼓鼓的牛津包拖了出来:“你想吃什么?”

“巧克力。”梁闻生露出恳切的眼神。

高绪如从包里找出几块巧克力糖,有心叮嘱他:“不许跟你爸说我给你吃这种糖。”

梁闻生笑嘻嘻地接过糖果,话里有话地接腔道:“这还用说呀,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不等高绪如答话,他就把身子掉向一边,和阿麦一人一半分食了糖块。阿麦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羊羔蜷着在他脚边睡熟了。在机舱的灯光下,梁闻生依稀能看到他湿润的眼睛好像在望着远方。

飞行员大吼了一声“准备起飞”,然后锁上舱门,将照明灯全部关闭。“极乐鸟”号滑过跑道升入天空,往克索罗市飞去。20分钟的航行里程中,梁闻生昏昏欲睡,高绪如一直靠着壁板暗自沉思,梳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们的活儿干得紧张又漂亮,无论是奇袭行动还是人质谈判都争分夺秒。时间没有给他留出多少思考的余地,只有当事后回忆时,他才倏地觉得此次使命之重大,超乎想象。

光辉之城用璀璨的灯火迎接他们凯旋,运载机降落在白虹公司的机场上,停在机库外面。媒体早已闻讯而来,待舱门一打开便蜂拥而上,抛出数以百计的问题,急急忙忙、争先恐后地闪烁着镁光灯,将路堵得水泄不通,这一点儿也不言过其实......对于成千上万观看了此次扣人心弦的营救的观众来说,白虹公司已经成为了勇气的象征物,任何有关梁闻生“死而复生”的消息已四处流传。

高绪如牵着梁闻生走出亮着警示灯的机舱,看到梁旬易由几名雇员陪护着在机库门口等他们。梁闻生穿着宽松的连帽外套和束脚裤,一踏上地面就撒腿奔向父亲,梁旬易伸开双臂把他搂进怀里,一时间胸中悲喜交集,不禁泪流满面。这个晚上一夕数惊,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溢着两父子的心灵,梁旬易抚摸着梁闻生半干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冰凉的脸颊上亲吻。

阿麦披着防风衣,孤身一人靠在悍马旁边,迷茫地张望着周围颇像疯狂的世界,这世界与他之前所见到的迥然不同,让人不知身在何方。高绪如把SSE结果交给霍燕青,若日后有流言蜚语控诉他们滥杀无辜,这些证据就可以用派上用场。完事后,高绪如注意到了在场边无人理会的阿麦,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再领他去见梁旬易。

梁闻生看到阿麦过来,立即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阿麦心中既忐忑又激动,觑了眼梁旬易的脸色,之后才犹疑不决地把梁闻生的小手掌捏住,感受从对方手心里传来的融融暖意。梁旬易也和颜悦色地与他见礼,亲切地致以谢意,阿麦腼腆地点点头,从始至终都谦卑地垂着眼,不太敢同这位喷着上品香水、气派非凡的大商人目光交接。

飞机落地后的几分钟,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机库,乐滋滋地喜笑着相互祝贺。高绪如还没来得及坐下和梁旬易好好聊聊天,就看到一辆白色的丰田海拉克斯警车开到机库门前停住了。金穗寅从车上下来,健步如飞地走到高绪如跟前,首先向他道喜,接着亮出一张票单:“警方已经赶去那座监狱了,是以缉毒的名义。我会在报告里把你们写成‘先锋攻击力量’,并强调你们‘沉重打击了敌人’。”

高绪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喜:“谢谢。”

“你们完成了一项壮举,”金穗寅满面春风地握紧梁旬易的手,“这是百分之百的胜利。”

国安局在警督走后找上门来,不过他们不是来恭喜白虹公司挽回口碑的。两名干员像一对孪生兄弟,都穿着细条子西装,袖扣是镀金的,其中一个手上还戴着枚叫人捉摸不透的戒指,但这些装束都掩饰不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二人出示了证件,看着高绪如说:“你涉嫌从事非法武装活动,当局决定对你做些调查。我们还是尽快动身吧,高先生,不要让彼此为难。”

高绪如看了眼条子西装,尽管这些人让他感到厌倦,但他没有反驳他们的话。梁旬易忽然紧张起来,高绪如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悄悄钩住他的手指,用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两个干员摆出一副誓不妥协的架势,二话不说就把高绪如的双手牢牢铐上,仿佛这是他俩费了十年功夫才抓捕归案的杀人犯。临行前,高绪如蹲下来和梁旬易告别,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铐,略带歉意地说:“我的手被拴住了,没法抱你了。”

听罢,梁旬易立即倾身拥住他,靠过去温情恋念地吻了吻他的面颊:“没事,我抱着你呢。”

伊人在怀时,高绪如闻到清淡的丁香味扑鼻而来,这香味儿与自己身上的硝烟和血气混在一起,在他鼻尖和心头萦绕不辍,仿佛他俩是同属一源的。他抬起右手放在梁旬易颈后,亲昵地把嘴唇贴在他的耳鬓旁亲了一下。而梁旬易则像热恋当中的情人那样,把脸埋在高绪如结实可靠的肩窝里。每逢大小离别,梁旬易心中那个若隐若现的愿望就会渐渐明晰:真想尽可能近地偎依在这个亲人强壮的胸膛上,真想与他缔结永好。

高绪如被带进国安局驻第七区办事处的审讯室等了五分钟,条子西装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拿着录音机。两人在高绪如对面坐下,戴戒指的那个按下录音键,干巴巴地对着收音器报了年月日和时间,又示意高绪如从头讲起,恨不得把他出生头几年的事都掘出土来。高绪如毫无保留,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上周和这周发生的所有事的经过。

两个审讯官偶尔提几个问题,大部分时间是让高绪如自己说下去。高绪如足足花了三刻钟才讲清故事的来龙去脉,条子西装们听得眉头紧皱,抱起双臂持保留态度,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一会儿,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高绪如看着面前两个年轻干员的眼睛寻思道,“无名之辈。”

他听到桌子对面的人在吸气,似乎怒火已经蹿到了嗓子眼。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审讯官把身子向前一探:“高绪如,我们知道你是个精明人,但我们现在可不想领教你这一套。你这根本算不上回答,说点能让我们熟悉你的东西。”

“这回答已经足够让你们了解我了。”

“你真幽默。”他们不约而同地哂笑一声,用看好戏的眼神盯着高绪如。

电话铃打破了双方之间的僵局,左边的干员把手伸进衣兜掏出手机,看到号码开头是中央区的区号。他刚把来电接起,另一名干员的衣兜里又传出了铃声。两人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话,四只眼睛似笑非笑的,就像在看案板上的火鸡。他们的笑容没挂多久就消失了,错愕地扭头和对方交换了个眼神,面上难掩尴尬之色。

书房里,庄怀禄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桌上,挨着一盘录音磁带。传真机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吐出一张纸,庄怀禄把那张纸抽出来拿在手上细读,看到了醒目的“军事豁免权”字样,最下方有总统签名。他搁下纸头,平静地把烟放进嘴里,然后又拿开了。窗帘外传来遥远的炮响,礼花映在帘子上的光彩忽明忽灭,庄怀禄仰起头枕在椅背上,凝视着天花板,在国家的宣礼声中呼出一口淡青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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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敏感现场勘查程序:简称SSE,主要任务是给死者拍照,集中所有武器和爆炸物,收集闪存盘、机械硬盘、电脑以及纸质文件,执行这一程序的目的是反驳诸如“被打死的恐怖分子是平民”一类的错误指控。

第77章 爱与光阴一同流淌

壁炉里生着火,暖气源源不断地从暗红色的炉膛传到气氛静穆的小会客室,火舌在木炭上温和地腾跃,雪白的台灯灯罩上投映着橘红的光晕。这间帘幔低垂的屋子充满帝政风格,墙上镶着一幅写实主义的画,橡木壁柜里的书都做有烫金书脊。三张白色皮革包被的沙发围在壁炉前,咖啡在茶几上冒着暖和、香甜的热气,粟廉宵拿走了其中一杯。

“庄怀禄在多数人眼里是个尽忠职守30年的老前辈,没有任何污点。”粟廉宵斜靠着身子,面朝炉火,“如果不编造谎言,没法解释他的反常行为。在国庆日前夕,堂而皇之地登上观众席威胁一位在职官员......你有什么想法?”

尹惠祯立在窗边,默不作声地弥望着花园里碧秀亭亭的杜仲树。思忖半晌后,他转过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向粟廉宵身侧的座椅:“如果是我,我可以说他‘情绪不稳定,口出狂言,还携带武器’。另外你得知道,你没被杀已是万幸。”

“没错,我不否认。我们可以对外界透露一些消息,比如‘维国政务院大臣死里逃生’。”

“对,这必定是头条新闻,可以解决对媒体的后顾之忧。届时任何人都会猜想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没人能搞清楚这错综复杂的内幕,而没人知道真相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

闻言,粟廉宵心绪不宁地放下咖啡杯,有些局促地叠起腿来看着尹惠祯:“好吧,看来我们开局不错,但庄怀禄接下来怎么办?他会和那个制裁犯,还有白虹公司联合起来把我们碾得粉碎。”

尹惠祯打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所有播音员都呼吁人们把目光聚焦到梁氏父子身上来。尽管媒体还没有透露营救行动的细节,但七成民众已对此津津乐道,谣言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尹惠祯让电视机进入无声模式,将身体向后一靠:“事情已成定局,和大公的交易告吹了,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有警察专员在打探我的生意,我多年回避的各式各样的审查,现在都开始了。而你,粟廉宵,你居然真的把豁免权给了庄怀禄,你明明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是迫不得已的,”粟廉宵憋不住了,窘迫地涨红了脸,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他拿着录音带要挟我,如果我不照做,他就会把磁带里的内容广而告之。”

“他只是拿着一盘不明就里的磁带来吓唬吓唬你,结果你就乖乖就范,把豁免权拱手让人。”尹惠祯指责道。

粟廉宵没有说话,他此刻就像一条鱼,在尹惠祯丢下的食饵旁游来游去。他像是知道这里有个饵钓,正琢磨着如何吞掉食物而不被钩住。他思索了好半天才干笑了一下,但他这个表情和假笑差不多:“我没法赌的,假如他不是恫疑虚喝而是真刀真枪,我就完了。”

尹惠祯冷淡地摊开手,抬起蓝眼睛:“我们都将完蛋,甚至包括中层领导。现在把损失降到最低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要办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就是控制社会舆论,让人们皆大欢喜。举行几场精彩的新闻发布会,把区长、市长、电视台、政府高官都请来讲演,这样大家都很开心,民众也喜闻乐见,何乐不为呢?”

见他始终操着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粟廉宵开始着急了,他咬住了钩:“这都是屁话,我到你这儿来,是想商量出个摆脱媒体的办法,可你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知道剧本:你来找我,我帮你分析,共同做出决定。”尹惠祯皮笑肉不笑的,边倒咖啡边说,“深究起来,你曾经有很多机会结束梁旬易,还有那个碍手碍脚的高姓小丑,可你频频出错。我本打算若这笔交易办成了,这些小差错我就既往不咎,但世事难料,事与愿违啊。”

粟廉宵被他的态度惹怒了,但不敢形于外表,只好强忍不悦:“看来我应该感谢尹长官,没有他的指示,我们也不会沦落到这种满盘皆输、虎落平阳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