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旬易仰望着两旁形态各异的楼房,这里给他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一想到自己的前30年都于此地密不可分,他就觉得不可思议。车轮轻盈地滚过尘土飞扬的运河码头,跨过一道用青铜雄狮装饰的石桥,驶抵居民楼下。高绪如抬头看了看楼顶,把轮椅推进阴凉的砖地前厅,乘坐电梯上到最顶层。
高绪如打开阁楼的门,抱着梁旬易走进屋内,让他在沙发上坐稳,再去楼梯下搬来轮椅。梁旬易打量着这方居室,房间的天花板不高,用淡色的木板装饰,开了一口天窗,阳光像雨瀑一样流泻到整洁的地板上;墙壁粉刷得很干净,所有的陈设都是老式的,但美观、结实、耐用。这样的房间蕴藏着一种长久而祥和的生活,会唤起人的微笑。
放下行李后,高绪如扶着腰环顾周围,说:“这是我去克索罗之前住的地方,庄怀禄帮我留着的,今天我们先在这儿过宿。这住处比不上你在克索罗的家,但还算能将就一下。”
“没什么。”梁旬易笑道,他怀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四处张望,“我喜欢这里的风格,尤其是那个天窗,等回去后我也找人来在三楼的屋顶上开个窗,这样就能在冬天躺着看雪了。”
屋里有点闷,树芯的味道很重,高绪如便去拉开帘子推窗透气,再简单做了除尘。他把从餐厅买来的煎蛋饼和吐司放进微波炉加热,去厨房剥出包在油纸里的粢米糕,放进锅中煎熟,盛在盘里端给梁旬易。两人就着新煮的咖啡吃了一餐饭,掺杂着茉莉花的煎糕香甜喜人,令梁旬易赞不绝口。
早上八点不到,高绪如就站在了虞恭裕家空荡荡的客厅里。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在松木地板上,天色已经很亮了,但台灯和电视却没关,低低的音乐声像个幽灵般在各个房间游荡。
循声找去,高绪如把食指搭上扳机,轻轻推开了那扇通往浴室的磨砂门,墙上的鲜血赫然映入眼帘。浑身赤裸的律师斜靠着浴缸,一条手臂伸出缸外,无力地垂到地面,姿势就像《马拉之死》的主角。他额头上有个弹孔,胸口被利器捅开,一柄长刀半泡在满池血水中。放在置物架上的唱片机还在不停循环同一支曲子,地面上洒满了带血的水迹。
“看来有人捷足先登了。”高绪如对梁旬易说,一边走回客厅,“可能是被灭口的。”
“你觉得是被谁截胡了?尹惠祯吗?”
高绪如不确定地摇摇头,站在地毯上审视虞恭裕生前装潢简约的居所,摆在客厅中央的一把活动躺椅成了整间屋子的重心。除了卫浴和厨房外,所有空间都是半开放的,装着一色的白纱帘。
电视机里正在放晨间天气预报,高绪如无心地听了会儿,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悟透了某件事,立即取出电脑查阅博恩西市上周的天气,发现周二当天市里恰好下过雷雨。
“雷声,”他说,“塔塔和我们谈判时,背景里有打雷的声音。看来当时和我们讲电话的人是虞恭裕,他离克索罗十万八千里,所以只能用联机的方式让我们听梁闻生的声音。”
梁旬易茅塞顿开:“难怪那天他的飞机晚点,原来是遇上了这‘鬼天气’。”
高绪如走到虞恭裕的办公区域,见桌上放着电脑、杂志、平装版畅销小说,椅子旁有台碎纸机,壁柜里摆放着屋主人和律政大拿们的合照。卧室的门开着,高绪如在房中观览一圈,拉开床头柜,看到里面有拆封过的避孕套盒子,但家中看不出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
“家门没被破坏过,屋里非常整洁,没有打斗的痕迹,虞恭裕就是在洗澡时被人杀死的。来者一定知道他家的密码,或者持有钥匙,而且虞恭裕知道他经常来,所以没有一点防备。”高绪如说,挨个拉开书桌的抽屉,信手翻找了几下,里边除了一些文件外,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提着枪左右扫视一番,抽出碎纸机的废料篓,看到里面有少量碎纸条,目测仅一张纸的量。
他把碎纸条倒在桌面上理了理,从支离破碎的数字和粗体标识中判断出这可能正是自己所寻之物。他叫来梁旬易,两人将一条条碎纸挑拣出来拼在木垫板上,慢慢复原出了一张来自海外银行的月结账单。上面有详细的收支记录,梁旬易在其中一行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他的心立时如堕冰窖,越看越觉毛骨悚然,纸上的数字如同一把铁钩,遽然刺穿了他的脖子。
第63章 凤凰栖身之地
在去拜访瞿任之的路上,梁旬易一直心事沉沉。他用双手拿着那张铺有月结单的木垫板,然后将其翻了个面盖住,将目光挪到车窗外浓绿葱茏的棕榈和夹竹桃上,他很难将这不幸的一切与瞿任之联系起来。天气温暖湿润,公路渐渐往南大洋靠近,从海岸线上袭来的风带有浓厚的南国气息,吹拂着沿途怒放的黑荚紫荆花。
转过岬角,见一条老式游船打从横里闪过,抛下一团迷蒙的烟雾。博恩西的城郭和鲜花盛开的土冈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临海的小山丘上伫立着一座座考究的私家园林,家家户户都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车辆行至一幢造型别致的独栋别墅前,但没人出来迎客,高绪如只好按响了门铃。
听到突兀的门铃声后,瞿任之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额上汗水涔涔,四肢发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慢慢松掉扣住扳机的手指,放下已举到太阳穴边的枪。他拿起门边的电话:“是谁?”
“梁旬易。”
见兄长突然造访,瞿任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释然了,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天。他放回话筒,开门放行在此之前,他已经辞退了家里所有雇工。
庭院里绿叶如云,浓荫泼地,芭蕉肥厚的叶簇轻扫着春光曼丽的天宇。梁旬易坐上轮椅,仰头望去,看到弟弟穿着雪白的抽褶衬衫,站在二楼的木栏杆旁沉默地俯视着他。两人对视几秒,瞿任之就回身离开,消失在轻纱曼舞的柱廊下面。
圣母像前烛光融融,蜡油的香味被吹入窗棂的和风带往各个角落。瞿任之卸去转轮枪里的子弹,用绒布擦拭着握把,然后将其放在铺了毛毡布的供桌上,仰起头凝视紫袍在身的圣母。片刻后,高绪如携梁旬易登上二楼,他不露声色地观察房中的布置,看到了那把放在祭坛上的枪。家中只有他们三人,不论是花园还是房室都显得十分静谧,穿堂而过的都是飒飒风声。
“你很少到这里来。”瞿任之给梁旬易倒了一杯希腊甜酒,“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很想知道我最后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梁旬易看了眼面前的酒,没去碰它,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梁闻生上周被绑架了,你知道这个案子吧?”
瞿任之点点头,喝了口甜酒:“我知道,你亲口告诉我的,报纸上也有很多报道。没想到绑匪竟然下了死手,对此我感到很难过,真的替你难过。”
“你有份吗?”
“什么?”
“在梁闻生被绑架这件事里,你扮演了什么角色?”两人隔着几步远,梁旬易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
“你是怎么认为的?”
风吹起了薄纱帘子,梁旬易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敞开的窗牖正好将院落中翠枝披拂的槐树、苍翠青绿的梧桐框成一景。极远处,隐约传来海潮的喧腾声。他看着那些大如蒲扇的叶片交错层叠,看着浓艳的三角梅攀墙绕柱,然而这些默默无声的植物除了沙沙喧阗和幽幽香气什么都没有给予。
梁旬易心中疑窦丛生,一时不知用什么情绪来表达,便陈述事实:“虞恭裕参与了此事,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绑架的主谋。他拿到了巨额赎金,存在离岸银行的户头,一切都计划得很好,神不知鬼不觉。但这钱他有命拿没命花,我来这之前去过他家,他已经被人杀死在了浴缸里。此外,我在他家的总机里听到了你昨晚打的电话,还在他的废纸篓中找到了这个。”
他把木垫板翻过来,露出碎纸拼成的银行账单:“他向绑匪支付了酬金,又往你的户头里汇了上百万的钱,接着他自己还有三千多万的进账记录。我疑惑的是钱的总额恰好与赎金接近。”
瞿任之冷漠地盯着那账单,眼里渐有怒气,没等梁旬易把话说完就抄起双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旬易忽然大动肝火,把垫板摔到瞿任之鞋尖前,“别再拐弯抹角了,做个男子汉!告诉我你有没有参与这件事,绑架梁闻生究竟是谁的主意?你还是他?”
“我和你一样,也拜圣母的。我坐在这里日夜祷告,祈求圣母保佑锡亚公司不要破产。”瞿任之霍然而起,悲愤交加地指着神龛里眉目安详的圣像,泪水忽然从眼中涌了出来,“公司在一点一点地垮下去,我每天都心急如焚。我需要资金,但我求助无门,我现在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梁旬易激动得涨红了脖颈,条条青筋都浮现出来。他奋力滑着轮椅逼到瞿任之近前,因失望和恼怒而眼眶湿润:“我不管这些,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如果你参与了,就实话实说!我是你哥哥,瞿任之,我不想玩兄弟阋墙的戏码,我只想知道真相!告诉我梁闻生到底去哪了!”
风声急作,树冠摇曳时激起的簌簌声穿墙入室,高绪如立在一旁默听他们争吵,垂着眼皮不去看任何人。瞿任之愤懑地掉过身子走开几步,有意和梁旬易保持距离。在长兄的厉声质问下,他抹去颊边的眼泪,哽咽着说道:“虞恭裕说天无绝人之路,他有个事半功倍的办法。他知道梁闻生有四千万的保险,只要绑架了他,你肯定会出钱赎回儿子。”
“他想用这些钱来帮你重整公司?但这是非法的。”
“虞恭裕事先在境外设立了一家空壳投资公司,以融资的方式把钱洗干净。该公司又和A独立国的代理签了合约,所以我们的行为都变得合法了。”
“好。”梁旬易点点头,“讲讲你们是怎么分赃的。”
“他计划找高手绑架梁闻生,等四千万保金到手后就放人,除去支付给绑匪的酬劳后,剩下的钱我和他一人一半。那时候锡亚已积重难返,摇摇欲坠,然后我看到了你们一家旅游的照片,那么自在,应有尽有。可恶,只是因为几张照片,它们击垮了我,让我更加恨你!这使我下定决心同意了虞恭裕的主意。”
瞿任之俯身撑着供桌呼了口气,抬手掩住鼻梁,又道:“虞恭裕说男孩会坐在房里,有人专门照顾他,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只要钱送到了,他就能马上回家。但是那天晚上赎金被抢,虞恭裕告诉我仅余下一箱钱,也就是六百万。最后我只得到了区区两百万,这对锡亚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是的,没错,赎金被抢了”
“他骗我!”瞿任之忽然直起身大喝道,“他谎称最后只剩下一箱钱,实际上赎金一分不少地都进了他的口袋!昨晚我本是想找他过夜,但他忘了在洗澡时关掉电脑和打印机,于是我看到了一切,他偷走了本属于我的那份钱!所以他死了,是我干的,用他挂在墙上的刀还有抽屉里的枪。是我干的,梁旬易,但我无心伤害小孩,我再三要求绑匪不准施虐、不准撕票!”
屋里安静了很久,蜡烛燃烧的火苗在暖洋洋的南风里慢慢地摇,烟影在圣母瓷白的面庞上轻飘。一步错步步错,瞿任之掩面而泣,悔不当初。强烈的恨意令他如遭万箭穿心般痛苦,倍感彷徨和无助。若非自己私欲作祟,恐怕不会酿成这桩泼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没有若非了。静谧中,他低低地哭诉着:“他说他爱我,我也曾那么爱他。”
梁旬易微微扬起下巴,抬高视线仰望圣母像,紧抿嘴唇,浑身发抖,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高绪如揉了揉他的肩头,代为开口:“虞恭裕找的高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