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好了衣服,走回到床边,准备抹去她对这一晚的记忆,她却突然睁开眼。催眠的效果仍在延长,她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喃喃问道:“你……是谁?”
“我是……”他的视线游移到一旁即将燃尽的的蜡烛,随口说了个答案,“一团火焰。”
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非常恰当。他是一个静静等待自己生命燃烧殆尽的人,直到路过的人只能看见烟。
“那我又是谁?”
“你是我生命中每晚的月光。”
那一年的四月,伊奥向利维请求,在杀死奈娜的时候,让他也在场。
“至少让她没有痛苦地死,让她感受一次她最想要的幻境。”这是他给出的理由。
利维同意了。
伊奥将地点选在距离阿斯特勒行宫不到一天路程的一座暸望塔。这座瞭望塔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是曾经为和蛮族的战争而建造的,后来废弃了很长时间,被本地的农民们占据,当作储存物品用的仓库,直到几十年前,又被军队买回,重新利用起来。
他选择这里的真正理由,是因为暸望塔恰好位于王国境内最重要和最常用的一条贸易主路旁,这里的位置十分靠近整个王国的中心,商队能以较快的速度去往各个方向的行省,但又不需要支付路经王都的借道税。从这里将她的“尸体”送往别的地区,是最方便和快速的。
那天晚上,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打雷下雨,四周的空气变得沉闷而充满敌意,繁星和流云都隐藏起来了。他和薇岚早早抵达至塔楼等候。
街头长大的孩子往往第一眼就能认出彼此,那些流浪乞讨的岁月,无论长短,就像烙印,一旦打上便终身无法消去。也正因此,伊奥第一次见到薇岚的时候,就猜出了她的出身,他相信,这种认知是互相的。
但薇岚和他显然不一样,她更聪明和现实,从一开始便对法师部和权力的世界不带一丝幻想,因为深知人的严酷,所以也以同样的严酷对待他人。一个没有原则或理想的女孩,因此,也没有弱点。
伊奥沉默地站在窗边,隔着俗气的彩色珐琅装饰看向外头,心中无意识地数着每道闪电的间隔,等待载着利维和奈娜的车队出现。
又是一道闪电,自天空无声地劈下,照亮了塔楼四周的一切,迟到的轰隆声和远处的马车车轮的声响重叠在一起,然后逐渐远去,消失在看不见的黑色地平线。
伊奥回头看了薇岚一眼,她立刻领会了意思,朝他微微行礼道:“我在暗间等着。”
她掀起石墙上那张早已褪色的挂毯,露出后头的另一扇小木门,消失在其后。
伊奥的思绪不禁飘回到几天之前。那天,他将薇岚叫到自己在法师部的书房,对她说:“薇岚,请你留她一命。”
“噢?”薇岚微微抬了抬头,这个动作让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莫测起来,就像是一个狡猾的商人在斟酌下一步该说出怎样的价格。
“请你留她一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出,把我这条命拿去也可以。”
“请别如此戏剧化,伊奥大人,”她冷静地回答,“我要您的命做什么?”
也是,他的命本身根本不值钱。
伊奥从这句回应中读出了一丝冷冷的幽默感,不禁微笑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
“我有办法让利维殿下在检验尸体的时候,就认为她已经死了。”
薇岚并没有说她想要什么报酬。
一个没有原则或理想的女孩吗?
人真是复杂而难懂的生物。
……
伊奥意识到自己居然出汗了,或许是和雷雨天气特有的那种潮湿闷热有关。他松了松衬衫领口上的扣子,懒懒地靠在窗边。他已经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回旋在幽深的塔楼中,逐渐靠近,直到……
门幽幽地打开,她与利维出现在房间的另一头。她穿着奶油色的绸缎裙装,脖颈间围着一条漂亮至极的珍珠项链,那不确定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变得更加恐惧而警惕。
在她身后,利维低下头,用沉默掩盖自己的情绪。伊奥看见他拿出了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不自主地把玩着,那把当年为了保护奈娜,而被他用来杀死自己母亲的匕首。
时隔多年,他们三个终于再次回到了一起。伊奥看着此生最爱的两个人,这对兄妹,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恋慕的人。他感觉想要流泪,实际上却微笑起来,因为他突然明白,自己不会改变发生过的任何一切,倘若真有神明,让一切重新来过,他仍将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同样错误的选择,不断地、不断地再次回到那让自己所快乐和痛苦过的地方,回到花神庭院中最大的那棵树下,与他们重逢。
“利维殿下;奈娜殿下。在下是斯卡王国的次席法师,伊奥。”
第0079章 月之暗面(一)他愿意现在就跪下来,对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俯首称臣
奈娜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再次见到了路德。
在这个梦中,他们一同回到了最初在雅弗所地流浪的日子,在那个他们曾共同度过许多饥饿寒冷的夜晚的低地。奈娜侧躺在地上,两只手交叠起来垫着自己的头,而路德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她面前。
他是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瘦弱而肮脏,可是她看着他,却觉得很亲切。
奈娜说:“我在做梦。”
他对她微笑,“对,你在做梦,姐姐。”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还没有到时候。”
“你死了,”她说,“而我孑然一身。”
他伸手,为她擦拭掉她眼角的眼泪,“我知道,对不起,要像这样将你独自留在黑暗中。但是你比我坚强得多,一直都是。”
他们一起抬头看了一会天空,孤零零的月亮在逐渐隐去,黑夜正在创造白昼。
路德从地上坐了起来,说:“天快亮了,但是没关系,再睡一会吧。”
奈娜看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然后又移过来,放在她的心口。
“现在我要走了,姐姐。我想祝你晚安,并告诉你,你还会活着很多很多年,和你爱的、也爱着你人一起,不受到束缚,不为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事活着,然后,直到某一天,我们再次相遇。”
……
她睁开眼,天亮了,雾蒙蒙的玻璃窗户泛着冬季破晓时分特有的那种忧郁的浅蓝色。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和腿部,毫不夸张地说,只是这样,她就感觉浑身几乎要散架。
她的视线慢慢转移到床边,然后不禁一惊英俊的金发男子正歪头靠在一把桃木扶手椅上,身上只盖着一条格纹毛毯。他睡着了,嘴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和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互相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