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奥沉默了一会，几乎是惆怅地说：“曾经，我以为我理解他的一切动机，现在我也觉得，我其实根本就不了解他。”

“我们难道就能理解自己的全部所作所为吗？”

话音刚落，墙上的钟表就发出了清晰而短暂的报时声，奈娜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全身镜前，摇铃示意女仆进来为她戴上王冠。

伊奥自觉避退，但奈娜那心事重重的侧脸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消弭。

他没有心情社交，于是想在婚礼正式开始前在王宫内独自散散步，不曾想又一次回到了花神庭院。他独自行走在淡黄色的大丽花之间，踩着脚下已然在泥土中腐烂的紫鸢尾和白玫瑰。

所有的过去，纯真年代的回忆，留下的只有这些，而他，也即将再不会回到这里。

娜娜，你此生真的会快乐吗？

他想起伯塔离开前所发生的那一系列事件，在外人听起来，好像全部合情合理，但熟悉当事者的人都能感觉出内情非比寻常。可是真的探究起来，又找不出什么逻辑上的关键漏洞。

伊奥觉得，自己有必要在离开前好好调查一下。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心想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了。

据说，我们脚下坚实的土地

起源于茫茫流动的热气

长成任意的形状

经历周期的震荡

直至最后，人昂然立起

一处一处兴旺，繁茂的分支

自兽中超脱，成为更高级的后裔

让那豹性与虎性，灭迹

昏暗的厅堂内，水晶灯全部被熄灭，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排排铜质的火盆，金色的火光摇曳，照出令人神往的幻影。

随着今日典礼的两位主角并肩步入厅内，身穿装饰性盔甲的雅弗所战士盘腿坐在两旁，开始以兵器有节奏地敲打着刻有黑豹浮雕的盾牌，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却被两旁成排站立的宾客的黑色服饰所阻隔，于是人的视线只能不由自主地被引导向前，炫目的光池荡漾在尽头处的长型祭台，上面摆满了散发着浓烈葡萄酒香味的古式木质饮杯，在黑暗中重现着远古酋邦宴会的光线、声音与香味，像是下一秒就要开始歃血为盟。

两名雅弗所仆从手持镀金铜盆，分别走在奈娜和希克斯身前，将经过祛毒处理却仍散发着清苦味的风茄花水撒在面前的地上。作为生殖崇拜的一部分，形状近似两具人体交缠的风茄在雅弗所式的婚礼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象征性作用，并且由于其致幻作用，被认为有催淫的功效。

陌生而原始的场景令在场的斯卡贵族感到不适，身穿黑色服饰出席婚礼对原本的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可想像的事，而这仪式如果姑且能称作“仪式”的话更是带着赤裸裸的野蛮习性。

奈娜和希克斯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但也都深知这是君合国必须经历的阵痛。毕竟，任何结合的开始总是痛苦的，就像人初次性交时，难免下意识带着对未知的迷茫和对异物的排斥，文化和国家的媾合，就更是如此。

他们缓缓步上高台，相对而立，彼此的表情都很沉静，没有一丝新婚夫妇脸上常能见到的那种愉悦或羞赧。奈娜的视线微微上移，观察着他头顶由工匠最新打造的亲王冠冕。

冠冕的造型典雅简洁，按照希克斯自己的意思，只在中心镶嵌了一颗圆形的雅弗所黑玉，象征着他们信仰中的第三只眼无尽的神之眼，其间映照出一束朦胧的金光，像是瞳孔，警告对视者不得躲闪，否则将被那金色灼烧殆尽，堕入永久黑暗。

两人伸出手，她的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之上，冰冷的肌肤相触。

“这是今日你们结合的见证，也是他日你们共同安息时的裹尸布。”年迈的雅弗所祭司手执黑色麻布，缓缓说道。

奈娜觉得自己仿佛能听见台下斯卡贵族们埋藏在心底的怨怒絮语和不屑嗤笑。

她心中想的却是：多么奇特的一个民族，他们认为温柔与残忍、生命与死亡是不可分割的。

祭司将粗糙的布料缠绕上她与他交叠的手，就这样，将他们的生命也自此紧密联结在一起，如要设法挣脱，必是其中一人手起刀落。

第0116章 酒暗海（二）此生要重新开始，永远都不会太晚

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道的房间内，制版师手起手落，面前宛如刑罚器具的物品随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转眼之间，一份最新的尚未发行的《王都杂报》就制作完成了。

“目前，我们的流程是先手工绘制一份草稿，然后再将内容制成金属版面，放入印刷压力机中，批量处理。不过，苏塞人使用的纸张和油墨的价格过于高昂，所以我们还在尝试不同的比例和配方，看看能否找到合适的替代品。”

新上任的杂报主笔兴致勃勃地为奈娜和伊奥介绍着从苏塞帝国最新运来的印刷压力机。

奈娜拿起那张光洁白净的纸，眼睛扫过上面一排排整齐统一的文字，心想这就是苏塞人能做到大规模印发《第八十二号宣言》的原因。有了这个，就将不再需要手抄师，杂报和书籍都能以更大的规模和效率制造和发行，这一切，将是革命性的。

很多东西，也将不再成为部分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离开时，奈娜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罗格先生在的话，应该会感到很激动，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自此消失不见了。”

她将罗格和莉莉安的事情告诉了伊奥，包括她隐瞒下莉莉安之死一事。

伊奥安慰她：“有些人本来也更愿意活在一个可以追逐的梦里。”

奈娜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那你呢？”

伊奥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戴着紫色羊皮手套的手，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就将两只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不一起来？”奈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阳光照在她脸上，像一层金色的、脆弱的薄膜。

伊奥觉得她这副样子太过耀眼，忍不住微微移开视线，摇头说：“我打算去拜访一家我资助的孤儿院，和那里的孩子们道别，毕竟，我很快就要离开王都了。”

奈娜有些意外，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伊奥从来不对她说起自己的事情，这似乎是一个难得的了解他的个人生活的机会。

“我也想一起去看看，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去拜访一个人他是希克斯大人曾经的随从，也曾多次帮助过我可以吗？”

伊奥心中一动，觉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调查切入点，于是点头答应。

两人乘坐的马车停在卡吕居住的两层小屋前，侍从先去敲门，开门的却是两名奈娜从未见过的人。和那两人简单沟通了几句后，侍从就回到马车前，向奈娜和伊奥低声通报他刚得知的信息。

“原先居住在这里的卡吕先生已经自杀身亡，因为没有直系亲属，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所以，根据《民居法》，这栋房子和内部的家具正在等待被清理和拍卖，收入将直接充入王室金库。”

奈娜极其震惊，双手一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怎么可能？！”

而伊奥则微微皱起眉头，对侍从说：“再去问一下，那位先生的自杀方式是什么？尸体又是埋葬在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