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娜几乎是苦笑着说:“嫁给他,就是要在新的国家架构下重新对贵族们的利益进行分配,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失去特权;不嫁给他,战争就会继续,不但很可能打不赢,代价也会非常大。”
一阵缄默,她突然低头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不想管这一切了,我们究竟在干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有国家、部落、贵族、平民?我们究竟是谁?也许……也许你是对的,我该死在那一年的四月的……”
她哭得越来越激动,肩膀猛烈颤抖着,让利维几乎想要上前抱住她。但是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的话,她只会推开他。
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由颓然的情绪笼罩住自己。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从未停歇的尖叫声变得更大了。
现在,他连贵族都不是了,他和她都只是……历史中随机的存在。
艾契或许算不上聪明,但他有些话说得很对。
他们是容器,是最高贵的奴隶,他们甚至算不上是人。
哭归哭,情绪平静下来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奈娜一个人在自己的帐篷里坐到下午,最终下定了决心,亲手写了一封信给弗伦。在信中,她提出双方将停火协议延长至六十天,并互相交换战俘,以此表达诚意;她还邀请弗伦携带苏塞帝国的使者们一同前往斯卡王都,届时,她会对他的求婚给出正式的答复。
她选择了拖延的办法,一方面是想回去探一探斯卡贵族以及雅弗所人的口风,另一方面,也是想先见到伯塔,和他一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弗伦同意了她的提议。他们在道丁平地的中央汇合,签署了正式的临时停火和交换战俘协议。
分别前,弗伦微笑着和她说:“你的情人已经被我们送往王都了,你回去就能见到他。”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足以让奈娜的身体如坠冰窟。她脑中一瞬间闪过诸多可能性,从王都有贵族串通敌国,到……
“除了他,我还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她强作镇定地问。
“用你们斯卡人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你的命运。”
第0105章 葬礼竞技场(七)她是他的幸福,他即将永远失去
伯塔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七天了。
安息火打中他的胸肋骨,自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而是震惊于那东西的精准度。苏塞人显然是要他活着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他送到王都来,伯塔实在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成为了某场交易中的附属条件,但又无法确定。
他被押送至王都,囚禁在一栋房屋的卧室里。房间内只有一张床铺、一个长方形的餐桌和一把椅子,另外还有一间小小的盥洗室,窗户则全部被严密封起。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只需要六步。
他无聊到开始和蚂蚁说话,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在脑海里想事情。
他想的最多的当然是奈娜,然后就是一些小时候的往事,于是自然而然地,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如此憎恶希克斯。
希克斯最开始被派来指导伯塔的课业时,伯塔其实还并不那么反感他,只是下意识地抗拒任何权威形象进入他的生命,并且天真地以为希克斯只是又一个死板而不谙世故的学者,所以他一如既往地态度傲慢,打定主意要让逃课继续成为常态,毕竟,在家里,他的父亲都拿他没办法;在外面,他的家族背景更是决定了不会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在所有逃课的去处里,伯塔最喜欢的其实是自家庄园里的一个地方。当初,贵族们仍然被允许常年居住在王都城墙之外,而伯塔家的香桃木庄园是所有的贵族庄园中最为华丽的一座,顾名思义,里面四处种满了香桃木树。伯塔最爱去的地方被他的父亲称作“该死的屋顶”,但其实严格来说,那是一个阁楼房间,他的母亲生前经常会来这里作画,而伯塔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喜欢这里爬上螺旋状的木梯,小小的门框之内镶嵌着厚厚的、乌黑色的木板,上头挂着足足两个锁。但不起眼的门后却别有洞天,巨大的半圆形窗户朝向南边,让阳光得以完全透进来,精美的常青藤纹饰装点着窗户的四周,形成一副天然的画框,将远处的风景和王都城墙的轮廓都涵纳进来。小伯塔常常会去厨房拿上一堆吃的,再带着自己喜欢的地图和武器过来研究,一呆就是一整天,快乐无比。
希克斯才成为他的老师后没几天,他又一次逃课到那里,把自己反锁在里头,不肯出来,侍从们照旧束手无策,最后,他们不得不把希克斯亲自请过来。那个老家伙语气淡然,只隔着房门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的母亲是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她说她想独自安静地画一幅画,等人们发现不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伯塔一生也忘不了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简直就跟吞了一只活蟑螂一样。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叫这里“该死的屋顶”,又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亲自到这里来捉他回去。
他抱着地图从那里出来,从此再也没回去过,而这很小的一件事,已经足以向他说明希克斯是个怎样的人他拥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远比任何法术和格斗技巧都要强大和狠毒,那就是他可以看到每一个人心中的痛点,而任何被拿来包裹住痛点的伪装,对他来说无所遁形。
所以,在被关的第八天,当希克斯终于出现在房间门口时,伯塔不能说自己是惊讶的。当时,他在里面已经快待到发疯了,整个人平躺在桌子上,盯着屋顶的涡旋装饰发呆,乍看起来像具尸体。
意识到这场面的滑稽和荒谬,他忍不住一只手捂住额头,大笑起来,笑得安息火留下的那个伤口都跟着作痛。
希克斯很有耐心,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等着伯塔笑完,也静静等着一些事实在他心中沉淀下来。
伯塔笑够了,才几乎以感慨的语气说:“是你,当然是你。”
“我告诉过你的,别跟我抢,你也抢不过。”希克斯说,他的语气显示出他并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贬低,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伯塔依旧躺在那里,但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了。
“想明白了吗?还是要我解释给你听?”
这句话很耳熟,希克斯从前给他上课时似乎就经常讲,不愧是老师大人该有的语气。
阴谋这种东西,解释起来要比做起来容易多了,希克斯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不过,用“阴谋”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做法,似乎也并不恰当,毕竟他的原则是从不杜撰,他只会把事实选择性地摆在利益相关方的面前,任由他人自行填充其间的空白,然后,引导他们做出他想要他们做出的举动,就像他曾经引导伯塔从那个阁楼房间里出来一样。
听完他的解释后,伯塔却问了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当年在雅弗所地的那场赌局,你用了法术?”
“当然。”
当然,他想要占有的,从来不可能让给别人。
“去见她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希克斯又问他。
“……照顾好她,她太容易把事情闷在心里,这样逐渐堆积起来,别让她想太多,别让她难过。”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的伯塔,一定会嘲讽地补上一句“你这无聊的老家伙怎么可能逗得了她开心”。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开不出任何玩笑。
希克斯离开了。伯塔脱掉了上衣,去盥洗室里洗了把脸,他把冰冷的水浇在自己的头顶上,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点。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因为长久没有在阳光底下行走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像是微微刺痛的感觉,也一下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诗歌和语言这种无用而虚伪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理解过,直到现在。
因为生命中,至少都发生过一次爱情、一次心碎,只在那个时候,才会感激,原来在无数次日夜交替之前,世界上也有人曾经历一样的甜蜜或悲伤,用自己无法说出的话语将这一切记录下来,那跨越时空的共鸣,将人从短暂的存在的孤独中解放出来。
她是他的幸福,他即将永远失去,但是那首诗,永远都会是他们的,是他的,也是她的。
窗外是一片皑皑白雪,她坐在他面前,背诵着愚蠢又美丽的情诗:“听我说出个中奥秘,仅凭两句话,就是真意……”
而他因此爱上她。
她也爱上他。
第0106章 葬礼竞技场(八)爱情,诗人眼中的美德,世人眼中的软弱
三月下旬,奈娜回到了王都,带来的不仅是苏塞皇帝即将携代表团来访的消息,还有今年的第一抹春意,与其中蕴含着的万物死而复生的玄机,仿佛一夜之间,暗无天日的雨夹雹就被透亮的阳光所取代。道丁战役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民众,借由王都杂报的宣传,奈娜的民望大大提升,因此她回城的消息传来后,民众们自发地聚到街道上欢迎她,高呼万岁,将鲜花与桂枝抛向她的金色马车。
但在奈娜自己的心里,阴霾却一直未曾散去。她很清楚,和平不过是暂时的,签署停火协议时弗伦所说的话,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使她惴惴不安。还在前线时,她就提前派人在王都进行秘密调查,虽然确认了没有任何政变的征兆,她却仍旧无法完全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