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们停滞的心脏还会跳动,坏死的脚还会行走,腐烂会停止,时间会逆转;因此我们虽惧犹喜,我们同样会永生。”

伊奥如今的声音其实已经非常虚弱微小了,需要依靠法术放大,奈娜甚至能听出其中的微微颤抖,但这反而为他的祷告词赋予了一股真正的平静和悲悯,具备着独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可奈娜轻轻闭上眼,面前一闪而过伯塔的脸庞。她心中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时刻,没有神明能够帮助她,只有自己的信念与勇气。

距离她最初得到伯塔失踪的消息已经过去了四天他至今仍旧下落不明,但奈娜很清楚,他大约是被苏塞人俘虏了,而最糟糕的情况,当然就是他已经死了。

但他的计划的确奏效了,苏塞人损失了大量的安息火储备,不得不减弱攻势,这也给了斯卡人反攻的机会。而在道丁的这场战役,就是决定双方能否在和谈桌上平起平坐的关键。

奈娜在心中反复鼓励着自己: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他是伯塔,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何况,他还欠她那么多约定没有完成,她不信他会那样轻易地放弃,就像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再会那样轻易地放弃一样。

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那急促的“哒哒”声不断逼近着是侦察兵,人和身下的马儿都跑得满头大汗,鼻孔处冒着热气。

“苏塞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短暂的宁静氛围一扫而空,在场的士官和法师们都睁开了眼,来回不安地看着彼此。

奈娜的表情依旧镇定,她抬头对伊奥轻声道:“就到这为止吧。”

伊奥点点头,吹灭了蜡烛。

“我,首席法师伊奥,以神明在人间的代理人的身份,祝福你们。为了女王。为了国家。”

“为了女王!为了国家!”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落下,人们齐刷刷地从地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武器与盾牌,快速前往各自军团所应在的位置。

在沉郁的灰蓝色天空之下,太阳的边缘显得如此清晰,像黄金色的圆盘,逐渐升起。奈娜同伊奥、艾契等一些其他高级士官一同来到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坐下,在这个高度,他们能清楚地看见苏塞人的军队自晨间的迷雾中走出,两翼长长地延伸开,像是巨鸟展开了翅膀。

指挥台下,法师们也纷纷翻身上马。他们都脱下了华丽的法师服,换上了锁子甲,同各个军团的首领一同奔驰向军队的最前列。这次,伊奥带来的法师中有十七名女性,这是斯卡王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女性公开在战场上露面,而奈娜也不再像之前在雅弗所地时一样,刻意躲藏在军帐之中。由于涉及军队长久以来的迷信,这些决定最开始引起了不少争议,但在亲眼见证法师的能力后,所有的质疑都被消解了,但仍然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切是以他们生命的直接损耗为代价的。

天完全亮起来了,两边的军队都摆好了作战的阵型,黑压压地伫立在道丁平地之上。而原本居住在这个区域的平民们虽然被要求撤离,但许多还是抵不住好奇心,跑到了附近的森林里,爬到光秃秃的树桠上坐着,想要一观这难得一见的大战场面。不一会,苏塞一方便派人手持军旗,骑马前来。那精美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上头绣着一颗枝叶繁茂、结着红色浆果的冬青树。

使者在空荡荡的平地中央停下,黑色的马儿在原地嚣张地抬起前腿,嘶吼了一声。然后,人们听见他用斯卡语喊道:“斯卡女王,我们的皇帝陛下想问您:目前双方的距离还合适吗?真的开始的时候,您不会受不了吧?”

这句充满性暗示的话在斯卡军队中激起一阵鼓噪,奈娜也一下拧起了眉头。

“粗鄙。”旁边的艾契摇了摇头道,举手示意让斯卡方的传令官也上前作出回应。

在正式开战前先派使者进行挑衅、压低对方士气,是苏塞人爱用的手段,而已经当面与其交战过好几回的斯卡人当然也早有准备。

“稍等,”奈娜突然出声,冷着脸在面前的纸上快速写下一句话,然后递给艾契,“用这个做回应。”

艾契接过那张纸一看,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转手便交给了传令官。

而得到命令的斯卡使者,也举着绣着黄色郁金香花的旗帜,骑马迎上前去,大声道:“我们女王陛下的回复是:如果您对自己军队的大小不自信,我们可以再后退五十码,给您让出更多场地,除非,您不自信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大小。”

这意想不到的答复让斯卡军队的士兵们立刻哄笑成了一团,而坐在指挥台上的人们包括身体其实极其不适的伊奥也都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伊奥发现,奈娜的性格变得比之前外露了一些。她和利维一起生活时,被磨平了很多棱角,那家伙常年的疏离和难以捉摸,使她习惯作出讨好的乖巧姿态,将不满的情绪都深深压抑在心里,现在她的身上发生这些改变,除了本身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外,大概也和伯塔有一定关系。

感受到他若有所思的凝视,奈娜转头疑惑地问:“阁下,怎么了?”

伊奥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在这时,远方突然响起苏塞人冲锋的号角,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都回到了面前的战场上。

按照之前的几场战斗来说,苏塞人一般会先用安息火进行远程攻击,以此达到震慑敌方的目的,但自从营地的军需库被偷袭后,他们的储备显然大大减少,这次居然只带来了两座大型的安息火器具,而现在也只是选择用传统的骑兵冲锋开启战役。

身披银色铠甲的苏塞骑兵们自对面冲来,喊着斯卡人所听不懂的词句,马蹄声与人声扰动着大地,万物惊恐,而斯卡方的军队也立刻蹲下,拾起长矛,对准了那股宛如雪崩般席卷而来的力量。

“来啊!来啊!”他们喊道,即使清楚对方其实并不一定能听懂自己的话。

这种双方摆好阵型并按部就班地进行正面冲突的战役其实非常奇特,几乎有些像是玩棋盘游戏,奈娜坐在一览无余的指挥台上,心中甚至忍不住感到一丝荒谬,而士兵们,似乎也正是为了冲淡同样的荒谬,才会这样在嘴里嘶吼着、唱着战歌,好抵消掉心中可能随荒谬产生的任何疑虑与恐惧。

就在骑兵与长矛兵即将相接的一刹那,传令官们举起信号旗,而得到命令的法师们立刻开始施展法术,原本只是放在地上的备用“长矛”,突然凭空飞起,然后狠狠扎入斯卡军队面前的地上原来,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武器,而是被削尖了的木头,如今被非自然的力量推入地面,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道丁平地的土地坚实,如果只是用普通的人力来做这件事,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的,而且也会失去出乎对方意料的功用。

这是奈娜最早提出的想法,而伊奥、艾契也都对此表示认同再强大的法术,也难以在数量如此众多的士兵面前坚持太久,因此与其将法师们的能力浪费在直接的正面搏斗中,更应该让他们施劲于巧处,并且无论如何,都要以通用法术制定策略,避免让他们单独使用消耗过大的天赋法术。

苏塞人使用的马匹要比斯卡马矮小,只有头部被遮盖住,防止马匹在冲刺时因害怕而调转方向,马身侧面没有额外的护甲,而这,成为了今日可以被剥削的弱点。

当位于前排的苏塞骑兵发现这一点时,早已经来不及了,马匹们就这样冲撞进陷阱中,血流如注、惊慌失措,骑兵们被纷纷甩下,然后又被斯卡军队的矛枪所刺中。后面的骑兵立刻试图调转方向,而就在这时,指挥台上,新的命令再度下达,早已做好准备的斯卡弓箭手立刻上前几步,拉开弓弦,借着侧翼步兵与尖木桩的防护,剿灭剩余的骑兵。

场中一片混乱,但毫无疑问的是,第一波冲刺的苏塞骑兵们正在面对着一场屠杀。

不知何时,天气更冷了,有风从另一个方向刮来,云雾也再度变得浓烈,完整地遮住了太阳,引得道丁平地上骤然暗下几个度来。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奈娜的脸颊上,摸起来湿漉漉的。她扶着头顶沉重的王冠,微微抬起头,看见某些冰冷的、几近透明的东西从天而降,从稀稀落落变得逐渐密不透风,无情地鞭打着她的肌肤。

下雨了。

第0100章 葬礼竞技场(二)现在,我是一具尸体

被转变为临时营地的道丁村内,最新的伤员正源源不断地被运来。利维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为伤兵们处理着伤口,很快,他的白色制服就染上更多的血污和脏渍,但他毫不在意。他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对血并不反感。

下一个士兵被抬上来了,他的胸口被长矛刺中,右手也被战斧砍断了,正不断地涌出鲜血,然后滴在地上。利维一边为他包扎着手臂的断口,一边简单观察了一下他的状况。他看得出来,这个士兵快死了,而现在,他想必很痛苦,因为他的眼泪正无声地涌出来,在满是血和土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利维知道奈娜让他来这里帮忙的用意。她想教训他,让他见识一下普通人在战争中的遭遇,让他这个藐视生命的人感到良心不安,但事实上,他看着这些悲惨血腥的场景,心里没有任何感觉。那些关于战争多么残忍、多么泯灭人性的感性描述,在他看来是陈词滥调人性没有什么好泯灭的,人对于践踏和倾轧,永远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就像他,对插进她的身体、用最坚硬的东西反复攻击和折磨她,怀有难以遏制的渴望。

利维突然有点想要笑,此刻,他坐在一片死亡和凄惨之间,面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将死之人,心中居然在回想和奈娜做爱的场景。

他真是无可救药,是一个无法也拒绝被救赎的人。

“人死了,人死了,还能继续吗……”那士兵半闭着眼,突然这样呻吟着问道。

利维沉默了很久,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不能。”

他想起奈娜写给他的那封信,被他叠起来,现在还放在紧贴他胸膛的地方。他亲爱的妹妹是个浪漫主义者,可以看到世界上存在的很多美好的东西,认为人死了还能以其它方式继续存在着,但他不认同,一点都不认同。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一片漆黑的,我是这么相信的。很久以前,历史上的第一个人,第一次睁开眼睛,从黑暗来到光明,意识到生命和感官的恐怖,他开始哭泣,于是此后诞生的每个人,从出生起便在哭泣,哭泣变成尖叫,一生也不停止。”

但其实那士兵并没有听见利维刚才说的那些话语,就算听见了,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那只是利维说给自己听的。而现在,这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他的鲜血将化为滋养大地的肥料,脑浆成为蛆虫和杂草生长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