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顶着那张可爱的脸,坐在桌子后面认真处理政务的模样,希克斯觉得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那副样子,总是让他想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慢慢哄和教导。
而她和国家之间如果非要选一个,他当然是,两个都要得到。
第0095章 在世纪的黄昏下(七)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罗格靠在投石机的弹射杆上,看向北方灰色的天空。他身处的这座据说有将近一千多年历史的蛮族堡垒,曾出现在斯卡王国的立国神话中。那场历史上著名的围城之战,以斯卡人的大获全胜告终,但也有人说,一部分蛮族得以死里逃生,躲进位于西伦海边的一片沙漠中,自此不再出现。当然,这不可能是真的,海边怎么可能会有沙漠?
这是斯卡人和苏塞人进行的第二场正面战役,斯卡军团在惨淡的天气下攻下这座堡垒,然后开始扎营。
天气很冷,总是这么冷,身边的士兵们常常讨论,这些苏塞人究竟是不是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才选择在这种天气发起进攻。抵达这座堡垒之前,罗格随着部队经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河流这是迅速反攻所不得不走的路线。桥大多已经被对方提前毁坏了,所以他们必须顺着绳梯爬下岸,扛着器具走到河中央,为后面的军队搭起临时的浮桥,这种渡河方式当然是很有风险的,几乎每次都会有人被冲走。
苏塞人会偶尔在这种时候对他们进行偷袭,灌木丛后射来的箭支划破他们身旁的水面,或是人的肉身,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因为王国的军团正在从他们头上经过。这种时候,罗格也会和其他士兵一同大哭大喊,与其说是因为害怕和痛苦,不如说是一种阻止彼此发疯的方法。
在罗格的内心,其实并不想夸大其中的悲惨程度。他受过教育,看到的比普通士兵远,知道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比这惨烈得多的情景,而且,斯卡军队的策略实际上十分高效和成功,那位名为伯塔的首领大人,确实是一个军事上的奇才,顺利的话,他们很快就能将入侵者赶回海上。
但这一切仍然让罗格觉得很累、很难过,身处冬季冰冷刺骨的河流中,他唯一的慰藉就是莉莉安,他贴着湍急无情的河水,想像自己是在贴着她冷艳美丽的脸庞,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炊事兵敲打着铁锅,这是开饭的信号,罗格回过神来,站到队伍里。轮到他的时候,他看着炊事兵将一大勺炖肉菜汤装进碗里,连同一块酸面包一起递给他。
他自觉地去和其他志愿军们坐在一起吃。斯卡王国的常备军人数充裕、训练严格、战斗素质极高,因此对志愿军的要求也不会低,选用的都是四十岁以下的身强体壮的青年,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被当作真正的士兵看待和使用,直接的战场和他们关系不大,大多都被派去做后勤或工程类的任务,例如,负责铺设浮桥。
晚餐结束后,士兵们抱怨着食物和天气,凑在一起打着牌,但因为军队中严禁赌博,所以其中大半的乐趣都没了,权当打发时间。
明天的命令还没有下达下来,罗格不知道会有多少可以休息的空档,于是他早早去行军床上躺下,想让自己多恢复点体力。借着睡眠的力量,他难得不感到寒冷和疲惫,在梦境中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年少,回忆起他曾经那么渴望去王都闯荡,然后又回忆起莉莉安,她如瀑的黑色长发被编成粗粗的、整齐的辫子,用白色的棉绳绑起来,打了个蝴蝶结,那是东斯卡地区少女们的典型打扮。
他想,他当时真应该留在帕斯城照顾她的,真该留在那里的……总有一天,他要告诉她……
大地在颤动,他睁开眼,暖黄色的光照亮整个世界,一阵轰鸣和爆裂声传来,像是雷电劈到树木时会有的那种声音,就是这一瞬间,他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又掉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看见旁边有一颗沾满血的人头,恍惚间好像还在对他眨眼。罗格倒吸一口冷气,这一下,却吸进了周身那逐渐弥漫开的不明雾气,那极其难闻的味道灌进他的身体里,使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或许正是这样剧烈的咳嗽所致,他终于开始察觉到身体内那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疼痛。他头晕眼花的,想爬起来,却觉得腿部一点也动不了,于是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整个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血流成河。
更多的震颤和声响,黑夜一次次被那不知名的力量点亮,古老的堡垒也被进一步撕裂,碎石伴随着某些锋利的东西在空中乱飞。周围一片混乱,全是尖叫声,有己方的士兵在慌张之间踩到他的身体,额外的疼痛使罗格哀嚎出声,他知道自己必须动起来,于是奋力用双手撑着残余的半个身体,孤注一掷地朝一个方向爬去。他很幸运,附近正好有一座营帐瘫倒下来形成的中空地带,他喘着气躺在下面,知道自己暂时免于危险了,不是免于那未知的危险,而是免于被自己同伴踩死的危险。
他侧过头去。越过眼前的重重迷烟和人影,他好像依稀能看见远处的一样装置底部有点像斯卡人的投石机,但显然要小巧得多,上面延伸出长长的管子,造型很奇特。每隔一会,那管子里头就会发射出什么东西,伴随着轰鸣声和白烟,然后,就是不断重复的亮光、爆裂和混乱。
罗格搜寻遍脑中已知的一切,也找不到对应的名字。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拥有这种等级威力的兵器。
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平息下去,不再有光亮或是尖叫,只有人们低低的哀嚎和呜咽声,但在这种时刻,这些声音反而像是自然界的鸟鸣一般,融入到漆黑的夜色中。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在某个时刻,周围的一切会突然归于宁静,未必是那种鸦雀无声的宁静,但身处其中的人一定能感受到,这说明整场战斗已经分出胜负,而这一次,斯卡人不是胜的一方。
罗格躺在那里,觉得有点困,于是浅浅地闭上眼,脑中居然开始下意识地想,如果他还在杂报,会怎么描写今晚呢?写给平民看的东西,多少需要些吸睛的噱头,标题大概会是什么“末日已经来临”、“王国的空前危机”之类的,末尾再加上几个感叹号当然,这只是想想,那位年轻的女王陛下不可能让他这么做。
旁边有一些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对上一名金发碧眼的士兵,虽然他的五官乍看起来和一些斯卡人很相似,但那陌生的气质和充满敌意的眼神说明,他是苏塞人。
那人确认他还活着后,对同伴咕囔了一些罗格听不懂的话,然后一起将他转移到了一辆木轮小车上。被这样粗暴地挪动,罗格痛得想要哭出声来,却实在没有力气了,只是祈求道:“别动我了,别动我了……”
那些人没有理他,继续拉着木轮车,不断将在废墟中找到的斯卡伤兵堆上来。这样被别人的身体挤压着,罗格愈发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人也变得昏昏沉沉的,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好像在逐渐流逝。
很久之后,有人抬了抬他的手腕,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几名苏塞士兵正围在他身边,检验他的状况。他朝漆黑的天空伸出两只手,乍看起来像是在向神明祈祷着什么,嘴里却在疯狂地喊着:“如果见到她,请告诉她!告诉她!”
“见到谁?告诉她什么?”有人用不太标准的斯卡语问他。
他的呼吸突然又平稳下来,双手无力地垂下,人也缓缓闭上眼,头别到了一边去。
“我忘记了。”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过了一会,旁边的一名士兵用苏塞语宣布道:“他死了。”
他们将他丢进提前挖好的坑中,和其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叠在一起。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个坑已经被完全填满,苏塞士兵们站在大坑的边缘处,将燃烧着的火把扔进去,通过焚烧的方法来防止瘟疫发生。火焰立刻在圆形的坑中升腾起来,红色与黄色混杂在一起,古老、永恒而魔幻的色彩。于是天与地间,有两个太阳,苍然灼热,让人一时分不清这是一场日出还是黄昏。
第0096章 在世纪的黄昏下(八)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才是,爱仍然存在的证据
嘈杂的议会厅内,尽是一片尖厉而混乱的争吵声。被称为“堡垒惨案”的事件发生后,前线又不断传来斯卡军队溃败的消息,致使民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在过去的几天内,这几乎是所有斯卡人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但比起那些血腥猎奇的描述,更让人不安的是关于苏塞人拥有某种可怕的秘密兵器的传言,围绕着这件事,已经出现了许多夸张的说法和猜想。
贵族们同样惶惶不安,但哪怕他们的身份与这个王国的命运紧密相连,党争仍是他们不可去除的天性,于是就如何应对此事,议会再次分为两大派,一派主张放低姿态求和,另一派主张血战到底,两派各有各的理由,互不相让。
安蒂公爵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奈娜,走上前低声说:“陛下,请您做出指示。”
这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催促甚至是警告。
奈娜仍在心中反复权衡着不同方法的利弊,但她其实已经意识到,没有完美的出路。
“有个办法,但我不喜欢,而你们会更不喜欢。”
她拍了拍手,全场随即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看向她的方向,在那一瞬间,奈娜同时感受到了打量与某种被小心隐藏起来的轻蔑,她毫不怀疑,当她无法掌控这个国家的大局、无法维护贵族们的利益时,他们会立刻将对王权神话的虚伪敬重扔到地上踩烂,然后,将她交换给下一个强者,就像利维曾被他们交换给她那样。
装饰华丽的皇家马车中,奈娜和利维沉默地坐在彼此对面,两人都神情漠然,像是被强行拉来与不认识也不感兴趣的人同乘一般,但实际上,这种一起挤在一个封闭空间内的狎昵使奈娜感到不自在。随着车厢微微微微摇晃,他们的身体也跟着一起颠簸,偶然露出她花蕾造型的蓬裙下扎着缎带的皮靴,而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在哗啦作响。
奈娜想到自己上次和他坐在一辆马车中,还是几年前他们一起离开阿斯特勒行宫,那次,他同样全程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如今的奈娜想到这些事,已经不会像从前一样痛。即使午夜梦回时,她仍然会为自己的少女时代和已经逝去的人感到难过,但她对利维本身已经不再抱有那种浓烈得化不开的憎恨情绪,更多是一种再也不想相见的厌烦感。如今,她只期待着奔向全新的未来,不想被仇恨定义一生,不想成为第二个他。
但眼前的人,总是阴魂不散。
“你不停看我,是因为我脸上有东西?”他突然问她,却并没有转过头来,好像外面有什么他从未见过的美妙风景一般。
奈娜一噎,立刻别开头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居然让你找到机会继续苟活下去,也不知道是你太幸运,还是世界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利维笑了笑,显然不认同其中任何一个判定。
“我的噩梦还要继续而已。”他不带感情地说。
奈娜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警告他一次:“别忘记,对你的豁免是有附加条件的,如果你打其它的主意,我完全有办法让你死得很惨。”
她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除非他主动给她这么做的理由。
她同意动用豁免权来交换有关苏塞人的军事情报,但也要求利维供出所有曾经或仍然效忠于他的人的名单,并且只有等战争彻底结束后,她才会签署敕令。对于这场交易,神圣议会最开始时当然不赞许,安蒂公爵也明显感到不悦,但大约是因为和她一样,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最后只能勉强同意。
而利维听到奈娜的威胁,只是移开了视线,没有再说什么。他提出那样的条件,内心其实隐隐希望她能激动而坚决地反对,但她变了很多,现在一副根本无所谓他死活的样子。让他死得很惨?如果她对他的感情真的有这样深刻就好了,他巴不得她来吃他的肉,喝他的血,那才是,爱仍然存在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