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萱没料到谢女能装得滴水不漏,一时气苦不已,正愁没有机会挑衅于她,眼见着几位校尉夫人都掏了银钱,当即便计上心头,也笑吟吟地走上了胡氏前去,教婢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赵府的一点心意,请阿嫂莫要嫌弃。”

温嫂和众位夫人看过去,那钱袋子鼓鼓囊囊,里面至少得有三千钱。

李将军的夫人才出两千,底下的自然不能越过这个数,赵阿萱故意僭越,分明是想令年轻的将军夫人难堪。

褚祖几位校尉的夫人面面相觑,一时俱都尴尬不语,胡氏涨红了脸,直将这袋子钱往回送,“多谢赵夫人,李夫人和众位夫人赏的已经足够,不必再破费了。”

赵阿萱轻俏地往边上一闪,回身一把将那脏兮兮的稚奴抱起来,用孩子挡住钱袋子,“这孩子与我儿差不多年纪,看着真是招人疼。我也是为人阿母的,最看不得孩子受苦,胡阿嫂何必与我客气。”

胡氏虽是乡野妇人,可也看得明白人情世故。赵阿萱此举虽是冲着李夫人,却也令她被迫卷入到了李家和赵家之间。今日她若收了这钱,便是帮着赵阿萱打了李夫人的脸,她虽不愿得罪赵家,可若非得择一而忠,她宁可选择李家。

那口子在世时便说李将军仁厚,不光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打仗时也爱惜底下人的性命,不像别部那样一味鲁莽硬拼,拿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堆垒长官的功勋。

胡氏说什么都不肯要赵阿萱的钱,稚奴见大人如此,还以为是吵架了,嘴巴一瘪,当即便在赵阿萱怀里哭闹撕咬开来。

赵阿萱哪里就真的喜欢旁人的孩子,不过是装装样子,此刻又被这脏兮兮的孩子涂抹了一身污秽鼻涕,露在外面的一截粉颈也被挠出了两道红印子,只得撒气地将孩子往地下一撂,抬头脸色不善地看着胡氏,“先前几位夫人的都收,只有我的不收,怎么,胡阿嫂是瞧不起赵府?”

她那双雾蒙蒙的眸子看男人时含情脉脉,看底下农妇就成了冷冰冰的寒潭,晴天白日地骎人的骨髓。

胡氏不由垂下了头,“民妇岂敢,民妇不过是……”

一只莹白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随后将那袋子钱稳稳地放到她手里。

韶音挡在她身前,垂眸凝着赵阿萱,“儿郎们马革裹尸,照看好他们的家眷是我等分内之事,既然赵府有这份心,胡阿嫂不妨收下。”

赵阿萱抻平了被稚奴拽皱的裙角,朝着韶音浅浅勾唇,“表嫂所言甚是。我叔父和阿兄记挂着阵亡将士的遗孀和子女,教我务必尽力帮扶,万万不可在这上头吝啬钱财。

韶音蓦地一笑。

这种雕虫小技她在儿时便见过了,彼时一个吴姓士族想要在宁康帝面前表现,御宴上大出风头,意欲盖过谢氏,大抵就如今日的场景。

谢太傅不愠不怒,只是含笑夸了他几句,“顾侍中心系陛下,实为百官表率。只是如今东土饥馑、漕运不济,百姓只能以谷皮、橡实为食,陛下夙夜忧虑,如何能食得下顾侍中所献的香米肥鱼?既然太湖一带鱼米丰熟,顾侍中又是老成谋国之臣,何不振臂一呼,举西土之力以赈东土之灾,为陛下分忧?”

吴姓氏族大多分布在太湖一带,如何肯掏自家的家底为王谢这些侨姓士族纾困,只是谢太傅当着永康帝的面将他高高架起,他便是再不愿意也得咬牙领受,回头如何承受周、陆几家的埋怨,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与谢氏无关。

赵阿萱从韶音的眸中看出显而易见的不屑,秀眉刚蹙,便听面前这位艳光夺人的表嫂淡淡道:

“赵都督宅心仁厚,必不忍见孤儿寡母受苦,只是区区几千钱,如何能保她们后日无忧?稚奴长大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须得时常看顾才是。既然赵府有心亦有力,不妨按月给付,也为其他人做个表率。方才那十几户比邻而居,家中亦有孀妇孤儿,也不好厚此薄彼,也都一并交由你看顾就是。阿萱既为人母,最见不得孩子受苦,想必不会拒绝吧?

第045章 第 45 章

一次掏出三千钱是不算多, 可每月掏出三千便足令人肉痛,更何况还不止一家。赵府虽说承受得起,可这么多银钱留着吃香喝辣多美, 何必做这个冤大头, 平白填补了那些穷鬼!

再说, 赵府是赵府,赵阿萱是赵阿萱,她今天本是代刁氏来走个过场, 哪想到头脑一热竟给自己揽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回头如何与刁氏交待。

谢女淡淡扫了她一眼, 已扶着婢子的手仪态万方地走在了前头, 赵阿萱仍杵在原地,正面色青红交织地琢磨对策,温嫂已笑着过来拉她, “早听闻娘子心善, 今日见了才知名不虚传。快走吧,前面还有三四家没去呢,有一户养了六个孩子,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盼娘子正如盼甘霖呐!”

褚祖几位夫人也跟过来, 风凉话说得地道,“娘子真是再世浮屠, 我辈虽也有积德行善之心, 到底比不得府上阔绰, 只能略尽绵力罢了。”

“是啊, 娘子不愧是咱们赵都督的子侄、李将军的亲故,一出手便豪气干云, 我们如何比得上!”

赵阿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睨了这几人一眼,将胳膊从温嫂手中抽出,快走两步跟上了韶音。

尖声道:“若论阔绰,谁人比得上表嫂!赵府素来怜贫惜弱,抚恤遗属自然没有二话,表嫂既为名门之后,又是将军夫人,是不是也得出一份力,否则如何服众?”

韶音已扶着阿筠的手回车上润喉,阿雀则携着绢布和行囊笔款款拦到了阿萱身前,厉声叱道:“愚蠢妇人!银钱襄助不过能济一时之困,如何能扶她们一世?我家女郎不过是看在你用心尚善的份上,略略夸奖你几句,你竟不知天高地厚攀比起来了!在场诸位夫人哪个不懂其中道理,轮得到你人前取得宠?”

这婢子华服锦衣,神色傲然,平日看着不声不响,这会儿却气度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士族的女郎,说起话来更是伶牙俐齿,竟当众教训起了赵阿萱,不给她留半分情面。

赵阿萱又气又惊,咬着牙指着她,“你、你哼!漂亮话谁不会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还能有什么银钱之外的本事!”

阿雀嗤了一声,蔑着她问:“你,识字么?”

“我自然识得!”

赵阿萱深感受辱,她虽然不通文墨,到底还看得懂府中的账目,会写一笔自己的大名,怎么就不识字了!

“如此甚好”,阿雀将绢布和行囊笔扔给她,朝着温嫂等人道:“我家女郎说了,走了这大半日,诸位夫人也辛苦了,暂且在此处歇歇。”

说话间阿筠已捧着托盘下来,为各人递上泡好的五果茶。

阿雀接着道:“众位夫人也都看到了,这些遗属各有各的难处,银钱不过是扬汤止沸,并非治本之道。且各家情况不同,居宅能否住人,人口几何,有无劳力,可有伤病要医、老幼要养,须得一一查看清楚方能对症下药。今日只走了十几户,尚有百十来家未去,我家女郎的意思是,不如按里坊划分,夫人们各自认领一片,按照我先前所说的类目,将各家的情况都问清记好,总起来一齐筹划,既省了各位的脚程,往后再来也有个章程。”

她说这话自然是韶音的意思,温嫂当先应下,“这主意甚好,一切听夫人吩咐就是。”

余下人等亦不迭称善,褚夫人笑道:“娘子方才说得太快了,烦请再说一遍,也好教我们记清楚了。”

阿雀微微福礼,“这些琐事如何敢劳烦夫人们,既然赵娘子年纪最轻,又识字,便请娘子捉笔,将我接下来说的这些一一记下。”

“姓氏,亡者生前职级,如今人口几何,是男是女,什么年纪,家中可有劳力,岁入多少……”

阿雀说得并不算快,赵阿萱的手、脑与笔墨却彼此之间都不太熟悉,愈是着急愈是提笔忘字,很快便跟不上了。

阿雀冷眼瞅了她一会儿,见她字迹歪扭,这会儿又被一个“孥”字憋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将绢帛扯了回来,当着众人面前抖落开来,扫了眼后嗤笑一声,鄙夷道:“原来赵娘子不通文墨,却是我为难人了。”

说着将那绢帛咔嚓一声撕了,扔到阴沟里,又抽出一张干净的铺在阿筠手中漆盘上,很快便将方才说的那些写好,又按照人数誊了几份,一一交到各人手里。

赵阿萱看着雪白帛布上一笔端秀小楷,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温嫂日日看医书、开方子,也算是粗通文墨,瞧出阿雀这一手字均端严整、筋骨挺秀,自是有些童子功夫在身上,当即便赞不绝口,余下诸位夫人也都有些见识,直道谢家卧虎藏龙,不愧是名门望族。

阿雀谦逊福礼,“人人都会的雕虫小技罢了,若连捉笔代墨都不会,也不配侍候我家女郎了。夫人们谬赞,阿雀愧不敢当。”

赵阿萱颜面尽失,索性也就不顾面皮,转而琢磨起实惠来。

“照你的意思,三日后我们这些人须得再到府上去,将查探得来的一一呈给表嫂?”

她倒是乐意往李家去。谢女惯会装相,在李勖面前是一副面孔,在旁人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赵阿萱是不通文墨,可李勖也是大字不识,她就不信,谢女敢当着李勖的面这般嘲讽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