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金城王听在耳中,心中轻蔑地报以一哂,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这样怨天尤人。
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无能的君主,一场大战损兵折将,痛失洛阳,后方到处起火,连黎阳这座小城都要守不住!
于是,这声音便趁虚而入,鬼魅般自他心底里生发而出。
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心底而不是背后,慕容康下意识地想要停下,然而胯|下的骏马驮着他一路疾驰,早就已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风雪,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
慕容康咬紧牙关,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将刚才那些不祥的幻觉和妄念都甩到身后,大喝了一声“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战场。
一百年前,鲜卑人从汉人手中夺得中原这片土地并非是因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慕容氏的先祖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百年之后,汉人中出现了一位雄主,慕容氏的子孙依旧不信天命,纵然日光不再眷顾鲜卑山,金发慕容郎也绝无退却之理,他将为这片经营了一百年的江山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足浑宝树挨了五十军棍,被慕容康遣送回邺城,充当中阳门的守门吏。
慕容康登上城楼,一边听乞扶铭的奏报,一边观察城外李军的营垒。
李军渡过白马津后,就在距离河水不到一里的谷地安营扎寨,这种背水结阵的方式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如今黄河仍未封冻,白马津段的河水依旧湍急,一旦遭到偷袭,李军将会退无可退,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投身涛涛冻流。
上一个因背水一战而流芳千古之人还是韩信,不过,韩信的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大胜,绝非是破釜沉舟鼓舞士气那么简单,韩信的背水阵不过是个诱饵,背后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
慕容康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猜测起李军的后招。
李军的主将是汪道铎,这人乃是一员老将,早年在何威麾下效力,立过不少战功,相较追随李勖起家的那些北府将而言,此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燕境的地形。李勖派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将过来,心中对黎阳的预期想必是与慕容康大差不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竟然会选择背水结阵,看得慕容康疑窦丛生,一时间不敢轻进。
“陛下请看,这是什么?”乞扶铭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枚并不饱满的刺酸枣,他语气颇为感慨,“就是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如今在江左可是千金难求。”
见慕容康面露疑惑,乞扶铭继续解释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左挺过了饥荒,如今正在疫病里打熬。南人盛传,这种经了霜雪的刺酸枣能克制此次瘟疫。物以稀为贵,江左不产这种果子,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此果价格奇高,据说一两就能卖上百钱。”
慕容康挑起眉头,依旧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乞扶铭笑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对面打探过,消息千真万确,汪道铎之所以在谷地背水结营,正是因为那附近有成片的刺酸枣林。他扎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采集枣子,运回江左贩卖。”
一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出现在慕容康俊美的脸上,他盯着乞伏铭掌心的野果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可足浑宝树卖水,汪道铎贩枣,这么两个奇才竟然碰到了一起,难怪战事能僵持半个月!
慕容康的狂笑来得迅速,收得亦迅速,他拈起一枚酸枣扔到嘴里,感受着在舌尖跳跃的酸甜滋味,淡声道:“黎阳之战,该结束了。”
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手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手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手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手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手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小!”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机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