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1 / 1)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手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手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说,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说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小小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

韶音急忙用手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说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

第140章 第 140 章

暮色降临在黄土塬上, 关河内外一片苍凉,高天上流云纷乱,聚散变幻莫测。

当天尽头那抹艳丽的玫瑰紫随着落日逐渐消失在地平线深处时, 潼关外起风了。

风自黄河北岸吹来, 裹挟着大量黄沙, 昏暗之中,天与地靠得极近,此处的人间被压缩成一片茫茫沙海。晋军就在这片沙海中埋锅造饭, 一只只冒着炊烟的刁斗像是汪洋中随波起伏的小舟。

今日刁斗中的米比以往每日都多, 年轻的新兵们兴高采烈, 以为后方的灾荒终于得以缓解, 往后每天都能填饱肚子了。有经验的老卒却都知道,这是大军即将发起总攻的征兆,这顿饱餐过后, 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

在大战前夕这片短暂的宁静里, 将士们同以往每次一样,睁开风霜疲惫的双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天昏地暗之中,华山、中条山和东段黄河像是三条巨大的黑龙, 寸步不移地看守着进入关中平原的要道。潼关城就在三条巨龙汇合之处,谷深崖绝, 塬高窄长, 当真是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老兵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 自下而上,以目光攀爬这座扼守三秦的巍峨雄关。

他们在心里默默计算, 攻克这一关会填进去多少人,有多少人会死在敌人的羽箭下,多少人会死在攀爬云梯的途中,还有多少人会死在城楼守军气急败坏的石砸、链捶和火焚之中。

他们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自己。

“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问。

老兵们循声望去,在一片漠漠如织的灰沙中看到几点鲜亮的橙红,恍惚间像是夜晚归家时窗口透出的一盏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