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镝痛快地教人给他送上来,谢候接到手里,二话不说便朝着后头走去。
上官风还呆在原地。
没想到他会追来,可是他不仅来了,还在众人瞩目之下一步步朝着她走近,直到身前咫尺。
他本是不该来到这荒郊野岭沼泽泥泞之中的人,可现在,他也落了满身的污泥,巨光剑都成了泥巴剑,整个人仍像是一块璞玉,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
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她,又是那种眼神,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神,没有丝毫欲念,只有一片赤诚。
上官风忽然觉得心里发烫,似乎是冰封已久的某个角落燃起了一簇火苗,接着便烧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像是一盏点燃了的孔明灯,前所未有的轻盈,若不是还矜着力,下一刻便要飘忽忽地飞起来。
谢候看着她腮边那一滴似喜似嗔的泪,只觉惊心动魄。他压抑着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轻声道:“借娘子足下鞋履一用。”
上官风看着他矮下身去,用一双白玉似的手掌脱去她被污泥包裹的葛鞋,石头上磕掉一层厚重的泥壳,接着就叮叮当当地在鞋底钉上了马掌和长钉,之后又重新托起她的脚,想要为她穿上。
上官风有些站不住了,他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一连穿了好几次都穿不上,她只得将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背上,微微弯下腰,助他一臂之力。
“你……你走几步试试。”
终于穿好了鞋,谢候已经面红耳赤,眼睛粘在了人家足底,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她的脸。
上官风依言在泥泞里走了几步,果然感觉足下一片轻盈,没有了先前那种泥足深陷之感。
“好多了,你真有办法。”
谢候仍垂着脑袋,看着那双被自己改造过的葛鞋一步步来到身前,被这句柔声细语夸得热血沸腾。
卢镝大喜过望,立即命人分发铁钉和马掌,教将士们都学着这个办法制作钉鞋。
回头瞧着谢候和上官风的模样,有些后知后觉地看出点意思来,一时也有些不忍心棒打鸳鸯,于是便念叨道:“逢春啊逢春,你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不留你,显得我不仗义;留你,回头主公和夫人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
“这个好办,你如今是几品?”谢候忽然问他官阶。
卢镝一愣,“六品,怎么了?”
谢候笑道:“我如今可是四品将军,位在你上,你自然得听我的!现在本将军命令你做我的上官,将我原来那一百二十个兄弟还给我,本将军要继续做你帐下队主!”
门阀子弟素来颐指气使,卢镝这次却被使唤得很开怀,他还从没有看哪个士族郎君像看谢候这么顺眼过,当下便大笑道:“敢不遵命?”
随后高声道:“谢队主何在!”
谢候神情一肃,朗声应道:“有!”
“速速归队!”
“诺!”
谢候回到一群满身是泥的卒子里,被那一百二十个兄弟团团围在中间,这才觉得能喘上气了。
偷眼朝上官风看过去,她正指着自己的嘴角向他示意。
谢候疑惑地摸上自己的脸,原来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块烂泥巴,闻起来腥臭无比,像是掺了狗屎!
他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十分嫌弃地将那块狗屎泥巴甩掉,一时无处擦手,只好用衣襟胡乱一抹,再抬眸看去,她正掩嘴而笑。
谢候呆看一会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傻笑起来,一刹那间,他只觉此间此刻都圆满极了。
泥巴也好,狗屎也好,洪水也好,未知的征途也好……有了她,这世上便什么都好。
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生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澄澈透明的人,没有多少城府,心里也装不下宏图伟业,只装下一个人就满了。
洪水过后的沼泽地刮过一片风,风捎来远方的味道,依稀有几缕人间烟火,掺了肃杀的兵戈之气和没完没了的生离死别。
血与火,爱与恨,权与欲,纷繁世事都在这风里,早就纠缠成一团解不开也理不顺的乱麻,苍眉皓髯的老者也无能为力,只能当风长叹一句“世道无常,众生皆苦”。
可是没经过多少世事的少年郎君却在这一刻有了悟道般的体验,明心见性,无欲则刚。
谢候心里装着一颗红痣,自此无欲无求,安宁喜乐。
……
韶音忙碌了一日,回府后才觉得有些疲惫,特别是腰腿,走动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坐下来就酸得不行。
她练了这么多年的舞,哪里有过这样虚弱的时候,一时间便有些气闷,看着小腹想:小东西,真有你的,你厉害是吧,等你出来咱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热水沐浴过后,似乎稍微缓解了些,阿筠阿雀便为她揉腰捶腿,劝她早些歇息。
韶音心里有一只刻漏,精确地计着时辰,算起来,李勖这会儿该是抵达建康城外了。
她不敢由着自己想,一想就忍不住往坏处琢磨,煎熬得要命。只让自己忙碌起来,用旁的事将脑袋都占据了,如此才能忍住不去想他。
阿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她在深夜看文牒,“寻常人家的夫人有了身孕,好好将养还来不及,哪有小娘子这样的!”
婢子随她多年,不觉间已像姐妹一样,语气里带了关切的埋怨。
韶音却被她说得有些恼了,“是我不想么?少啰嗦,快去取来,否则我睡不着!”
阿筠瞅她如此,只好道:“是婢子错了,小娘子快莫要着恼!您也莫要再看文牒,郎主事先吩咐过,若是您实在睡不着,就把那东西取出来给您,保管教您一觉睡到天亮!”
第105章 第 105 章
阿筠几乎是原话转述, 说完之后未免有些心虚。将心比心,设若换做是她,如果看见夫君送了这么一个……呃, 奇怪的东西给自己, 还要自己夜夜伴它而眠, 能欢喜才怪。
可郎主似乎不止是对这个怪东西的安眠功效信心满满,还对小娘子对这东西的喜爱程度寄望甚深。
他特意嘱咐说,“我走之后, 头前几日她必定悒悒不能安枕, 可将此物秘密安置于床帷之后, 言语略做提示, 她见了必定惊喜。”
虽说是主命难违,可阿筠和阿雀二人私下里一合计,都觉得此举有些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