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部盛产良马,胡兵因此极擅骑射,匈奴、鲜卑、羯、羌、氐等部纵横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靠的正是这些呼哨而来、扬尘而去的铁蹄。江左却正相反,战马难得,骑兵比战马更稀罕百倍,能组织训练骑兵的将领几乎屈指可数。

李勖小小四品建武将军,竟能组织起几千名纪律严整的水陆兵和一只骁勇的骑兵,这在整个北府恐怕也是首屈一指。

谢迎望着江畔猎猎而动的“李”字牙旗,不由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妹婿升起一股敬意,“存之远见卓识,令人佩服。”

谢往却是一哂,为堂兄泼了一盆冷水,“我虽是一介文士,却也明白一个常理:江左多水,多高山密林,便是你再好的骑兵,恐怕也难在这样的地带施展开来。李将军此举,只能说其心可嘉,于实用上么,怕是要令人失望了。”

“谁说江左之兵就一定得在江左施展?”谢候立即反驳,“堂兄怎知我大晋的健儿没有打过江北、驱逐胡虏的一日?”

“打过江去?”谢往嗤笑一声,瞥了眼李勖,摇头道:“何氏悍勇,当年率十万大军依旧铩羽而归;祖父何等睿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只能拒胡马于淝水。珠玉在前,今人又有几人能相匹?逢春莫要再作儿童戏语了!”

谢候不服气,还想要反驳,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因此憋得红头胀脸。却见李勖神色淡然,微笑道:“高溪有所不知,胡人驱驰平原靠的是重骑,我这只却是轻骑兵,最适合在高山密林中行进。”

谢往摇摇头,语气闲闲道:“轻骑又如何,百十来人而已,成不得什么气候。”

李勖一听这话,便知这位著作郎于行军打仗之事上一窍不通,完全不懂兵行诡道、出其不意的道理,因就一笑置之,不欲与他多费口舌。

上半场操练结束已近午时,谢家三位已定于午饭后返回建康。李勖返回家中,准备携韶音一道为兄弟送行。

进入后院,门口的婢子却禀告说韶音还没回来。

李勖便调转脚步往西院而去,哪知刚走到月亮门上,迎面便被人撞了个满怀。来人身量纤纤,明丽光昳,正是他的新婚之妻。却是不知为何行步匆匆,直晃得头上步摇如飞、叮当乱响,抬起脸来却又满面怒气,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李勖剑眉皱起,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不待韶音回答,西面忽然传来一声温婉的“表兄”,抬眸看去,原来是阿萱。

第010章 第 10 章

阿萱生得细眉弯眼、小巧玲珑,模样与她那副嗓音一样温婉可人,光看外表很难看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今年十九岁,身上还存有几分少女的轻盈,因嫁人生子又平添了一丝少妇的风韵,整个人看上去便风姿绰约,格外动人。

特别是那一双眸子,仿佛时刻都蒙了一层水雾似的,看谁都深情款款,看李勖尤其如此。

此时此刻,阿萱便用这双雾蒙蒙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李勖,因他貌若天仙、出身高贵的新妇也在,她那眼神里便又多了几分欲说还休。

阿萱姓赵,是都督赵勇的侄女。与赵氏这位远房侄女不同,阿萱这个侄女是嫡亲的,这份出身虽远比不得韶音,在京口这方军镇也算得上是煊赫。

因母亲与荆氏是亲姊妹,所以她方才唤李勖一声“表兄”。

阿萱模样好,性情又温婉,荆氏便有意来个亲上加亲,让她嫁给李勉为妻。奈何三郎腼腆憨厚,没什么大本事,外甥女看不上他;荆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又想让她嫁给李勖,这回阿萱本人倒是很欢喜,无奈荆姨母不肯,觉得李勖不过是军中小卒,再勇猛也没什么前途,因此不肯将女儿下嫁于他。

最后,阿萱遵照父母之命嫁入了别驾府,成为了徐州别驾刁扬的儿媳,入府第一年就给刁氏生了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也算是顺风顺水 。

若是就这么一直顺利下去,阿萱此刻倒也不必如此这般地看着李勖,只因那刁氏郎君一心仰慕名士风度、沉迷服用五石散,有一次没掌握好剂量,竟然一命呼呜了。

阿萱不幸成了孀妇,李勖却接连立下战功,摇身一变成了四品建武将军,还娶了名门谢氏之女为妇,前度李郎重遇,已是物是人非,可不是就生出一腔幽怨、满腹愁肠来了!

“表兄!”

阿萱见李勖的目光只落在他那美貌的新妇面上,不禁又提高了音调、绵柔了语气,哀怨地唤了一声,人却站在月亮门里不上前,唯有鬓边一枝鹿首金步摇在日光下泛着点点华光,其上白玉摇叶颤颤而动。

“阿嫂她误会我了,我事先并不知晓……”

她这边刚开口解释,韶音已经一把推开李勖,怒气冲冲地回正院了。

阿萱走上前来,想要继续解释,李勖却只与她微一颔首,转头便毫不犹豫地随新妇而去。

阿萱顿在原地,望着李勖绝情而去的高大背影,险些将下唇咬出血来,一双雾蒙蒙的眸子已经是水光朦胧了。

韶音进了屋便高声吩咐门口的侍女,“把门关上,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进来!”李勖就跟在她身后,侍女们明知女郎不想放进来的是谁,却是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屋。

阿筠和阿雀对视一眼,想要跟进去,李勖回手便将房门关了,两位婢子双双被关到了门外。

韶音从未受过今日这样的窝囊气,此刻已是气得狠了,只觉后背、四肢僵硬,脑子一片空白,坐在榻上抖着唇不说话。

“怎么回事?”

李勖跟进卧房,走到榻前看着她。

“怎么回事?”韶音被他这一句问得回过神来,“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回事!你们全家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烧杀抢劫的强盗!”

说着抱起榻上的两个隐囊,使劲朝着李勖掷去。

李勖一手接了一个,“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就去问她们,莫要寻我饶舌!”

“我想先问问你。”

他一双浓郁的剑眉微微蹙着,轮廓刚毅,神色似乎颇为诚恳。

韶音冷笑一声,“你既想知道,我不妨就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们北府兵是什么德行!那赵勇借着平叛之机行打家劫舍之实,放纵手底下的兵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既是他帐下的得力大将,可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些京口兵痞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魔头、强掠人家财物的强盗!”

说到此处,韶音环视卧房,讥讽道:“只怕你修葺这新房之资也是劫掠所得,你还敢说你不知道?”

跟随赵勇多年,李勖自然知道赵勇的秉性,此番进军浙东,谢家多处庄园、别业被他清洗一空,韶音方才所说确非虚言。

至于北府兵个个都是兵痞、靠劫掠富家,这话也不算错。

如今大晋的兵有两种,一种是世代从军的军户,另一种则是招募而来的私兵。建康的禁卫军、各州的州军便是由世袭军户组成,经过多年内乱外患,这些队伍如今早已零落,徒有军府员额,而无实兵。

因此,本朝军队的主力实则是募兵。

何氏雄霸上游,所领之兵也主要是从荆州、江州两地募集的私兵;朝廷既无正式的兵可用,迫于何氏压力,便不得不在下游招募士兵、组建队伍,这便是北府兵的来历。

北府既是募兵,成员主要是好勇斗狠的渡江流民,其组织、纪律必然松弛,上下级之间、同袍之间全靠着一股绿林草莽的江湖义气维系,战时凭着一股本性的凶悍和热血往前冲,胜则顺道打家劫舍、坐地分赃,败则作鸟兽散、一哄而去,全无纪律可言。

李勖如今着手做的,便是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将这一盘散沙凝聚起来,建立起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韶音方才所言何尝不是他的痛点,他苦笑道:“你误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