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为难。
模糊的视线之中,谢太傅的面孔渐渐变得平静无波,以至冷酷无情。韶音恨恨地用袖子抹了眼泪,忽然劈手将他那柄秃了毛的老麈尾夺到手中,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撕了个稀巴烂。
凌乱的羽毛纷纷洒洒,皆被她扬手散到了车窗外的寒风里。
……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一如外头铅灰色的天幕。
上首主帅的脸色比天色更难看十分。
孟晖跪在下方,额头紧紧抵着地;祖坤褚恭等将皆垂着首,温衡不在,这种时候,他们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孟晖无能,跟丢了夫人,造成如此被动局面,实在罪该万死!孟晖愿意领受任何责罚!”
李勖盯着手中那片灰褐色的麈尾碎羽,抿唇无话。
良久过后,孟晖忽然抬起头,高声道:“蒙将军信任,两次将夫人安危托付于我,我却接连两次负托,如此无能辱命,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不必将军下令,孟晖自去领刑,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盼与将军仍有聚首之日!”
话落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来,拔步便往帐外而去。
“站住。”
李勖沉声叫住他,松开手,那片麈尾碎羽飘飘而落,被炭盆上方的火舌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我教你起来了么!”李勖面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转为凌厉之色。
孟晖膝盖一软,重又跪了下去,眼眶憋得通红。
李勖凝视着他,一步步走到他身侧,缓声道:“此事错在我未能及时发觉,怪不得你。”
“将军……将军!”孟晖丈八大汉,竟然哭得涕泗横流。
李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威严地扫视重将,之后撩袍重新坐回上位。
“事已至此,诸位,咱们接下来便议一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第095章 第 95 章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地析分时局, 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依旧是一个问题:建康,救,还是不救。
救, 则计划全盘打乱, 不甘;不救, 何穆之眼下遣使缔盟不过缓兵之计,一旦攻入建康,必会以谢氏相威胁。
若是李勖真能狠下心肠, 这威胁也就起不到作用, 可是他与谢韶音婚后种种, 众人皆看在眼里, 只怕是难以轻易割舍。
面对这样的两难之选,究竟如何抉择,旁人谁都无法多言, 还得由李勖亲自决定。
卢锋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卡在喉咙里, 说不出口,一时又咽不下去。
除了祖褚二人以外,他们这些将领大多是从小卒起便追随李勖,李勖从队主一步步升至官长、军侯、校尉、将军,直至今日的二品方伯, 他们这些追随者也从当初的京口兵痞蜕变为能够独挡一方的大将。
三年前第一次打长生道时,李勖约束他们, 不许他们抢劫财物、淫掠妇女。
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以身作则, 素来洁身自好, 在一众五毒俱全的北府将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在那时就已经威望甚重。
言犹在耳,他当时亲手杀了一个犯纪的卒子, 手中环首刀仍滴着血,朝着一众兄弟慨然道:“谁无父母妻儿,怜贫惜弱、恤老爱幼,人同此心,烧杀劫掠与禽兽何异!李勖不领禽兽之师,诸位若想靠着这个发财,还请即刻投奔别部,我绝不阻拦!”
当时的确走了一大批人,所谓人以群分,留下来的人多少都有几分豪壮之气,不愿一生浑噩,与世同流。
转眼徐州初定,悒悒顿舒,众人远非昔比,豪侠客也难免踌躇满志,以为清苦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享福的时候,于是纷纷动了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念头,撺掇李勖乘势打下广陵,固守徐州、待机而动,步踵何威。
然而他却警告说,乱世无安隅,固守必取灭亡,一静不如一动。
那个时候,大家都渐渐察觉出来,将军心中的志向不可言说。
自那以后,诱战长生道,西入会稽府,与建康和王谢二族周旋斗智,他步步为营,几乎算无遗策,自温衡起,亲信之人不再讳言大业,全军上下同心同德,只为覆晋祚、取天下!
好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汉子们的心被他彻底点燃了,李勖的志向也是他们的志向,因为李勖的功业同样也是他们的功业。
若他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乱了原定的计议,众将虽不至于就此离心离德,到底深为遗憾!
卢锋看向上首沉默思索之人,心里竟然破天荒地紧张起来。
恶仗打过无数,惟有此次最险。
英雄难过美人关,此非敌我之战,而是自我之伐。
将军能否打赢这场仗,全在一念之间。
呶呶议论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帐中静得异乎寻常,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首主帅。
李勖素来心事深藏,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只是沉默思索,面上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忽然,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探手摸上马靴,“唰”地抽出一柄匕首。那匕首乃是青铜铸造,刀身呈三角形,两面开刃,刀柄一面雕刻云雷纹,一面饰以狞厉饕餮。
李勖将尖刃抵在身前的大案上,沿着上头的乌木纹里一寸寸移动。
“谢氏的账册上交了么?”
他开口问道,嗓音沉稳,音量不高不低,在这一刻安静的大帐内却显得格外清朗,众将皆觉如雷贯耳,个个精神振奋。
将军终于做出了决断!
卢锋大喜过望,立刻高声回道:“禀将军,已经上交!”
孟晖则惊讶地看着主帅,似乎欲言又止,上官云已经起了手势,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褚恭拽了一下,摇头示意他不可。
李勖仍专注于木纹的走向,并未察觉到底下将领们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