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1)

那行蜿蜒的脚步在一处颇阔气的宅门前戛然而止。

孔珧甫一抬头,人便是一惊: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

忽然,一骑快马从门里驰出,电闪一般呼啸着奔入了茫茫夜色。掣起的寒风将门口扫堆的静雪激得跳起了胡旋舞,孔珧两鬓的青丝已凌乱。

“他、他……那不是……”

阿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孔珧闪避到一侧,许是被刚才的飞马惊到的缘故,胸口一时间狂跳不休。

方才她看得清晰,那马背上驮着的男子正是李勖,而他月夸下所骑却是阿父的爱马踏雪。

“他来咱们府上做什么?”

阿悦奇怪地追出两步,张望了一会儿,很快跑回来,煞有介事地调侃道:“莫不是听闻了女郎的才名,因此上门提亲来的?”

孔珧双颊微微发烫,还不及得训斥她一句,她便又“呀”了一声,小跑到阶下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小物。

孔珧将东西接到手里,原来是一方三寸见方的精致罗帕。帕面洁白如新,不染半点污黄,显是被人保存得极好,帕子右下角用红丝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纨”字。

第085章 第 85 章

檐下风灯挂了雪, 光色幽暗昏黄,上房里一片漆黑。

廊下值守的婢子看见女郎归来,赶紧提着灯笼过来禀告:“下午府中来了贵客, 人前脚刚走, 老爷后脚便携着夫人去了祠堂, 晚膳也未曾教传。”

孔珧心里一紧,家中祠堂非年节不开,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事了, 怎么那人来了一趟, 阿父和阿母就要去祠堂了。

她心中实在担忧, 紧着追问了一句, “你可知那贵客来访所为何事?”

婢子摇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孔珧皱了皱眉,调转脚步, 快步往祠堂而去。

大雪飘飘如素纸, 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扬洒,沿着两侧夹植松柏的甬道前行,湿润的空气里烟火香烛之味弥重。夜色之中,孔氏宗祠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庄严肃穆,历代文官祖、千古帝王师, 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灵位静静地安置于此,无声看世事浮沉。

孔珧之父孔继隐乃是孔子第二十四代孙自然, 并非嫡系, 而是旁枝。

早在汉献帝时期, 宗子爵位传至第二十代孙孔完时便遭国绝, 下无子嗣承继烟火,宗子血脉至此断流。到了曹魏时, 袭爵的宗圣侯孔羡早非宗系,而是另一旁支了。

至于本朝播迁江南,衣冠士族随之南渡,鲁郡孔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随晋室南移,一部分则留在了江北。

时至今日,若论血脉远近,大晋的奉圣亭侯合该由孔继隐承袭。只可惜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不绝,政务兵防通通一塌糊涂,正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暇祀圣。孔氏这支千古华族便在会稽郡沉寂下去,与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这些新出门户相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小族。

孔继隐自觉生不逢时,早年间也曾愤世嫉俗了一段时日,而今人到中年,膝下子息凋敝,止得了孔珧一女……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许是世情看得多了,他整个人已变得心平气和,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洒脱了。

本朝尚玄,衣冠庙谟莫不谈玄论道,多少儒经传家之族纷纷由儒入玄,偏他守着祖宗成法不变,空攒了一肚子的学问不能入仕。

无论侨姓吴姓,门阀士族纷纷封山圈地,豢养门客部曲,乱世中以图自保,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祖上初渡江时圈占的田地都舎给了邻里耕种。

如此仗义疏财,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他手里已十不存三,倒是落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朝廷不册他爵位,远近乡邻早在心里将他奉为孔氏正宗,视他为无绶的奉圣亭侯。

久而久之,孔家在浙东一带便有了不小的影响力。

好事之人私底下议论,有的说他贪名轻利、舍本逐末,可谓愚不可及;有的则对他倍加赞赏,“圣人之后,自有常人未及之处。诸君的眼睛看到的是三年五载,他却能看到十年、百年之后,这就叫做大智若愚!”

……

名声和实在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莫论旁人如何看待,在孔夫人心里,夫君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浓缩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不合时宜。

“人家笑纳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说,你倒好,上赶着倒贴,反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夫人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可理喻。

年轻时满腹牢骚,一句“天不我与”日日挂在嘴边,几乎教她耳朵起了茧子;这会儿又连气儿直呼“天助我也”,真是莫名其妙。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孔继隐的确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张保养得宜的书生面孔未酒而醉,醉出了两颊酡红,颏下一把美髯兴奋得一翘一翘。

祠堂里没有旁人,他索性一屁股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牵起夫人的手,边摩挲边笑,“你不是老抱怨我挑三拣四,平白耽搁了阿珧的婚事么?这回金龟婿已经上门,你怎么反倒不见欢喜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小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说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说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说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说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手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说越不着边际!再说,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小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