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卿在想,若颜子衿听得他还活着,是无论如何也会来的,所以当看见颜淮身边身着披风带着兜帽的人时,心里顿时就有了答案。
缓缓站起身来,连带着手脚拷着的镣铐链子哗啦啦作响,这链子的另一头嵌在身后的墙上,限制住了他的活动范围,他便只能靠近这一侧的栏杆。
“我想着你一定会来,”顾见卿笑着看向颜子衿,“好久不见,阿瑶,还有……舅兄。”
最后这声称呼顾见卿故意扬起一点俏皮的音调,奔戎和弃毫哪里知道这一直沉默寡言的爷会这样说,瞬间吓得头皮炸开,颜子衿察觉到颜淮一瞬间露出的怒意,也知道顾见卿这是故意为之,连忙抓住颜淮的手臂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听说你要见我。”颜子衿上前一步取下兜帽,奔戎弃毫两人在颜淮的示意下退到一旁候着。
顾见卿很早很早已经就见过颜子衿,那时他化作挑柴的沙弥,正故意接近携家眷轻装入京的将军,那时将军的小女儿许是坐累了,正掀开侧边的窗帘,向骑着马的兄长撒娇闹着要下车。
顾见卿没有瞧见她的样貌,只瞧见从车窗中伸出的细小手腕上,金铃叮当作响。
“瞧瞧你是不是还活着,没想到这么大的火,你竟然逃出来了。”顾见卿收回记忆,他依旧是那样脸上挂着笑,可此回他的笑却浅显地进不去眼底。
“倒是多谢你的水囊,不然我也逃不出去。”
“水囊?”顾见卿说着不由得又笑出声来,“我放的不是酒吗?”
见顾见卿事到如今还是这般嘴里翻花,颜子衿却已经无心再与他多说,便移开了话头道:“你要见我,是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难道不是你想见我,想对我说些什么才对吗?阿瑶,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颜子衿看着顾见卿,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再与他相见时已经是不一样的心境。
其实无论她是燕瑶还是颜子衿,事到如今,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颜淮说他在牢中忽而提出要见自己,颜子衿便不由得又生出一丝疑惑:“我听说林知府想本打算放你一马,可你为什么不答应?”
“答应,”顾见卿觉得有几分好笑,“我为什么要答应,阿瑶,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
顾见卿走到栏杆前,伸手抓着其中一根柱子,牢房的栏杆比其他地方还要密一些,不过成年人一拳左右的宽度,他凑近些,好透过缝隙看着颜子衿。
“我死了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顾见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颜淮身上,颜淮自一开始便默默站在颜子衿身边不说话,好几次他语句里故意挑衅,颜淮却一直不为所动。
目光收回,顾见卿继续看向颜子衿,眼里满是柔情缱绻:“杀父之仇得报,我死了,便无人可证实你在山上发生的事情,你便能安安稳稳回去做你的将军府大小姐。我若是你,怎么会不想着让对方去死?”
“顾见卿!”颜子衿蓦地提高了声音,不知怎得,听到顾见卿这般说话,她却忽而生出一股怒意,直气得双眼酸疼。
那晚顾见卿来见她,颜子衿一眼就瞧见他身上的那个东西,她被掳上山时就在大当家身上瞧见过,每一次见他都是随身带着,想来是大当家的贴身之物,后来却在顾见卿手里,还有顾见卿额上那不深不浅的刀伤,若他们真的没有这个心,顾见卿哪里还来得及去找自己。
颜子衿只是不明白,她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想顾见卿活着,他却偏偏要选择去死?
“我爹死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我三叔死在你哥哥手里,我二叔当晚便自尽了,寨中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是我亲手造成的,而你我之间又隔着血海深仇。”顾见卿笑得有些凄凉,“我回不去,也走不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不能去死?”
听到顾见卿这些话,颜子衿因为他这么久的疑虑,这么多的疑问一瞬间茅塞顿开,她总算明白为什么顾见卿会那般反常,明明自己已经答应与他下山,到最后却又要回到山上去。
或许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感同身受的。
但颜子衿的父亲,颜准曾经与她说过,人啊总得努力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最大,若是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颜子衿握紧了双拳,身子不由得颤抖,语气越不由得软了下去,“明明根本没有人想让你去死,你爹、你的叔叔们,他们都没有,我……我也没有。”
“你竟然想让我活着,为什么?”
“毕竟你在山上护我是真,你救我一命,我也得还你一命。”
眼底的一点光瞬间荡然无存,顾见卿脸上的笑意僵住,他沉默半晌,竟觉得自己笑得极为尴尬,便干巴巴地问道:“你不恨我?”
0230 章二百二十九
二百二十九、
“你害死我父亲,害我母亲断臂差一点一尸两命,害我兄长重伤,我岂能不恨你,可也是我把地图送出去,害了你寨中众人,所以……我想救你。”
此番顾见卿先是一愣,最后忍不住大笑出声,一开始听见颜子衿不愿他死,顾见卿还抱有一些痴心妄想,可如今看来,颜子衿仅仅是觉得自己害了人感到愧疚,仅此而已。
没想到颜子衿如今仍觉得顾见卿对自己有恩,竟然还觉得自己对她有恩,倒真是傻得可爱,却又忽地令顾见卿生出几分不舍。
顾见卿轻叹一口气,可在看向颜淮时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意味深长地开口朝颜子衿问道:“我本就了无牵挂,只是可惜了那身嫁衣,也不知制成没有,你回绣庄后可曾瞧见过?”
听见顾见卿提起此事,颜淮虽不动声色,可掩在披风里的手却不由得握紧,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颜子衿,又匆匆移开,但这仅仅一瞬却被顾见卿捕捉到。
一时间顾见卿有些得逞的欣喜,随后看向颜子衿,却见颜子衿从袖中拿出那枚旧花锦囊:“我已经问了庄主那身衣裳的价格,当时我手中的月钱还不够,便典当了一些首饰,向绣庄姐妹们借了一些勉强凑够。这些钱我自作主张,请人替你母亲修缮了墓碑,又托了义庄的老人,请他们每年安排人去祭扫,如今还剩下一些,都还给你。”
这段话连颜淮也始料未及,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旧花锦囊,随后缓缓移到颜子衿如今还有些瘦削的背影上。
顾见卿死死盯着那枚锦囊,他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目光却开始躲闪,显得避之不及,指甲死死扣着栏杆,木屑扎进指尖也似乎并未察觉。
临到最后,顾见卿仿佛认命一般伸出手,微微颔首,示意颜子衿将锦囊给他。
上前几步,颜子衿将那枚锦囊认认真真放在顾见卿手心,锦囊里她纠结了许久,还是只写了“叶知秋”三个名字,毕竟她没资格替玉知秋做决定将真名告诉顾见卿,而且她也不忍心告诉顾见卿,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名字,并不是真名。
然而就在颜子衿即将收手的下一秒,顾见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用力将她扯到身前。
“放开她!”众人始料未及,颜淮一声厉喝,奔戎弃毫更是立马要打开牢门。
“若是怕伤到她,就别靠近!”顾见卿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颜子衿,他瞅准了时机透过空隙抓住她的手臂,将颜子衿拉到身前,她的肩膀撞在栏杆上,疼得令她有些皱眉。
“阿瑶、阿瑶,”顾见卿像是负隅顽抗的困兽般,急切而又紧张地朝着颜子衿问道,“如果、如果我当年没有弃官而去,如果我安心留在京城做官,等到你们入京,等到你长大及笄,到时候我正大光明地向你提亲,你可否愿意?”
似是请求,似是恳求,顾见卿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颜子衿,然而后者只是抬头,隔着栏杆直视着他,目光平静:“你说如果,若真有如果,能还我爹爹的命,能还我娘亲的手吗,那时候你还是顾见卿吗?”
瞬间如遭雷击,顾见卿张了张嘴,干涩嘶哑地说不出话来,手上的力道也随之减轻,颜淮见状冲上前见颜子衿护在怀里退后,随后连忙查看着颜子衿的手腕,所幸并未有丝毫的损伤。
“带锦娘出去。”颜淮柔声安抚了颜子衿几句,替她戴上兜帽,随后冲奔戎弃毫两人吩咐道。奔戎将钥匙交予颜淮,自然也不敢再让颜子衿在此停留,和弃毫两人护送着她快些离开。
“阿瑶,那晚我要是答应与你下山,你会跟我走吗?”顾见卿极为不甘地又唤了一声,随后他心中便立马跳出早已得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