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人走远了,秦中才想起,是,他见过他的,他是方公馆的三公子。奇了,今日宴请人中,应没有方家人才是。

说来,方家如何还在这里,靠什么维系?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

他溜溜哒哒往宴厅里走,走着走着,脚步一顿。不对啊,那个地方,难道不是新娘的换衣室吗?

“我去问过了,秦公子,那人说是齐少奶奶的朋友,来不及参加婚宴,想请新娘出来见一面。”

饭店经理对秦中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都知道,秦昌大饭店是秦家的产业,是齐太太、过去的秦家大小姐的嫁妆,秦中也算沾点份。

“见到了?”

“没有。齐少奶奶说不方便见外男。那人便留了封信,可少奶奶也没收。”

秦中伸出手去,“我看看。”

经理摇头:“没了,少爷你晚了一步,齐总管方才要去了。”

“齐福六?”

“是。”

秦中这下笑了,这有意思,真有意思。

“少爷,要不我找人……查查?看看那个人什么来历?”

“你别管,我不感兴趣,本也不与我相干。”

秦中回到宴上,正听见金家太爷,有名的洋务老臣,正洋洋夸赞新郎克己复礼,与新郎本人的字,“克己”,十分相合。

秦中笑,是吗,果真相合吗?

这样的盛事,从白日庆贺到晚间,场子也始终散不去。白日是西人的做派,洋装洋酒洋礼节,到了晚上,还是中国人的场合。

齐公馆彻夜长明、装红点蜡,宴席流水一样铺开,还请了戏班吹拉弹唱,只图个热闹。

秦中在姨妈的指使下,替代了表弟,与这位敬酒、与那位对词,他本是极会玩、极有趣的人,这点酒也喝不醉他。可和一群男人喝酒,哪有与和女人们快乐?秦中看着齐郝脚步虚浮,实际四平八稳地功成身退,真是苦不堪言。

为了迎新妇,公馆内装修一新,连木头柱子都新上了漆,铮亮。新房早已布置好了的,在公馆后边的一栋小楼,与主楼隔开,是齐太太思虑周全。

福六跟着齐郝到了新房门口,见到两个金家的仆人,嘴里念着吉祥话,手上半推半请地拉姑爷进新房。福六赶紧找空把信封塞过去,等那两仆妇出来,他又找借口支走她们,只剩自己守在门口。

没一会儿,门内就传出细细小小的哭声。

福六抬头,望着廊外没有月亮的夜空,在隐约传来的热闹宴声里,叹了口气。

第0018章 上学记

金枝自小就知道自己要嫁到齐家去的。

因为早早地订了婚,且太爷不喜女学那一套,所以她从没到外头上过学,只在家里跟大哥读四书。

太爷说外头女学是瞎胡闹,能到大街上袒胸露乳地游行的女人,是什么好女人?四姐儿,你可不能和她们掺和在一处,将来夫家要嫌弃的。

说是这么说,太爷也不是事事都管。

譬如金枝的娘和丈夫到上海后,加入了一个女性协会,回来就不给金枝缠足,到大了,也不给她裹胸布,还买西洋义乳。

奶奶是青楼出身,做了太爷的续弦,样貌好、性子直爽、会管家、还给太爷生了个好儿子,所以太爷近年离不开她,她是金枝心里最厉害的女人。

这样的人,看过金枝娘买回来的奶罩,都忍不住传给旁边儿陪说话的媳妇、孙媳妇们看,还感叹:“这时代真是一天一个样,前些年男人喜欢平的,咱们就要裹胸布,一层接一层的,冬天都能长痱子,如今男人喜欢大的,又得换了,背和两条胳膊全露在外头,这可真是……”

金枝娘说:“也不为男人。赛先生可说,裹胸布久了,影响女子健康,往后生了孩子啊,都不好出奶。“

奶奶敲着小烟斗,啧啧:”果真?都裹了几千年了,怎么今日才说?“

嫂子们挨个摸了那奶罩,都笑作一团,说:“这东西,不是为了男人?难道乳儿又大又挺,不是给男人摸?自己摸有什么趣儿。嫂子真真想得远,四姐儿才多大,就为未来姑爷考虑了!”

金枝娘也笑,笑完,依然我行我素。

家里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都集结一心,太爷想反对也反对不了。何况奶奶说了,太爷是当年朝廷里第一个主张开西洋厂的人,如今不过一件西洋女人的小衣,他还能永远不接受?

于是,谁也看不见的,金枝那遮去身体曲线的宽袍大袖下,穿一件托奶的奶罩,高傲地翘着。她是金家大宅里最摩登、发育最好的女孩,而且,她还有一个好婚约。

金枝每天都过得很满足。

直到后来,太爷准她和齐太太一起去外头了,她才知道,她一点不摩登,她的婚约也一点不值得羡慕她有些怕那个男人,他表面温柔、如沐春风,其实看她的时候,很冰冷。

可是哭过一回后,她又想,做“旧女性”,有什么不好呢?哪个女孩儿不许人家?许了人家,不守规矩怎么长久?也正因为她是太爷说的“好女人”,她才能从小就许到人家,不是吗?

她好着呢。

可是这一夜,她从小就在准备的、人生起点的这一夜,她的新婚丈夫递给了她一封信:“这是方英给你的信,你若是想读,我便回避。”

金枝想,她根本不是太爷说的好女人。她要变烂、变脏、被丈夫嫌弃了。

她捂住脸,哀恸地哭了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泪眼模糊看到坐在对面的男人,他还在那儿,但不说话,脸上也淡淡的。他明明是个爱笑的人,但面对自己却总是这样凶恶……是了,他看不起她,所以不给她好脸色,一定是这样。

可男人一直没走,还不知从哪里拿出手帕,默默地递给她。

她哭得喘不上气了,他递过来杯温茶。

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但男人始终坐在那里。他一点不焦躁,耐心十足,等她哭累了,才说:”我想你今日必未吃东西,我让人拿些吃的来?“

齐郝确实很有耐心,他小时候见多了方茴撒泼大哭的场面。金枝这样秀气的哭法,才哪儿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