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便走,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逆子,逆子!”
“阿郎消消气,”陶氏给他拍背顺气,柔声劝解,“九郎伤得重?,公务又忙,心绪不佳也是有的?,等他缓过来了,阿郎再慢慢与他说。”
他岂是为了公务?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他就立刻翻脸,为了那个疯女人,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形销骨立,马上就要半疯了!裴令昌沉着脸:“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定下心来,自然就好了。”
会好吗?陶氏低着头,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他的?事,除非自己情愿,否则谁也勉强不了。
裴恕回到房中,取过公文,逐个批阅。
下笔如飞,思绪忽地飘忽。都说她?必死无疑。可笑,若是她?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
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但生死之?事,她?休想骗过他。
“九郎,”陶氏在外面敲门,“是我。”
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裴恕对她?并无恶感。起身开门,陶氏为了避嫌,只在?门口站着:
“九郎,你父亲说,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享香火供奉,你看如何?”
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只盼能劝动他,也好早日另结亲事。
“她?不曾死,”裴恕抬眉,“要什?么牌位?”
陶氏哑口无言。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底下又是冰河,怎么可能不死?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越来越冷肃的?神色,也只得说道?:“成德有消息了吗?”
裴恕顿了顿。他是在?昏迷中,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时时传信回?来。
只不过,始终没有她?的?消息。裴恕反问道?:“姨娘还有事?”
陶氏知道?这是逐客,从?前他待人谦和,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冷淡到?几乎冷厉。也只得说道?:“没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别太劳累了,好好休息。”
裴恕没说话,陶氏又停了片刻,也只得走了。
门关了,屋里安静下来,裴恕一本一本,沉默地批着公文。
她?不会死。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否则,她?就没有死。
但尸体,难道?就是真的??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但薛临,死了吗?
啪一声掷了笔,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裴恕拂了拂被褥,合衣躺下。
是驿站那夜,他们用过的?被褥。除了这个,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店主都已经丢弃。
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都随着她?,一齐消失了。
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拉高被子,半掩住脸。隔了太久,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可裴恕总觉得,还留着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
侧过身,脸贴着枕头,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凉,滑,藤蔓一般,紧紧缠住。
心里蓦地一人,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一丝丝裹住。她?什?么都没留下,可他心里,却留下了关于她?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
门敲响了,侍婢送来午食,裴恕没有理?会,默默躺着,嗅着。
院外?,陶氏看着侍婢出来,连忙问道?:“吃了吗?”
“没有。”侍婢摇头。
陶氏紧紧皱着眉。这些天送去的?饭食,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再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陶氏心里一宽。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是不是有消息了?连忙跟上,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郎君,成德的?消息到?了。”
裴恕一跃而起。
还没迈步,先已问道?:“如何?”
郭俭声音低下去,有点不敢说:“没找到?。”
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裴恕慢慢折返,在?床边坐下。不是第一次失望了,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日日皆是,不曾找到?。
全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跟着她?一同出去,她?就不会出事。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他真的?,拦得住她?吗?
“若是我死了,你会想起我吗?”当日驿站中,她?问他。
她?那时候,已经存了死志。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当日驿站中,她?对他说。
该做的?事,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王焕挑起洺州之?战,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她?早就想好了,替薛临报仇,然后去死。
那两样?贺礼,她?怀疑是薛临送的?,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所以千里迢迢,赶去成德求证。证明了不是,所以,她?立时赴死。
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可笑他从?不曾察觉,可笑他从?头到?尾,被她?哄着骗着,竟还帮她?寻找薛临。
同生共死,情深意长,她?爱的?,是薛临吧?
一念及此,陡然生出恨怒不甘,裴恕紧紧攥着被子。
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扭曲,骨节发着白,裴恕沉沉吐一口气。不,不会的?。假如她?爱薛临,又怎么会跟他,做那种事?
她?再野再疯,但那件事,总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爱着薛临,却跟他做那种事。况且。
摩挲着柔软的?丝被,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她?摇荡着,拂在?他胸膛的?长发,她?迷迷蒙蒙,绯红的?眼梢,隔着白纱小衣,她?在?他耳边呢喃,一声一声,唤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