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她,这个轻浮浅薄,让他鄙薄厌弃的女子,却有着他无法释怀的,强悍粗野的生命力?
“哥哥。”王十六追在身后,踉踉跄跄跑着。
那?短暂拥抱的余温还留在手中,太?想念了,薛临的怀抱。他们差不多个头?,差不多身材,就连抱紧时踏实的感觉都那?么?像。哥哥,抱抱我吧,我好累,只要你抱一抱我,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再撑下去。
裴恕越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哀恸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当初妹妹可曾这样奔跑?可曾这样呼救?可曾竭尽全力,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不曾吧。妹妹读的书,学的规矩,都要求她温柔顺从,要求她言行适宜,要她在可能失去贞节时,抛却性命,保全贞节。天知道他此刻多么?希望,他的妹妹,能像王十六这样粗野浅薄,不通礼数,也许那?样,妹妹就不会死?吧。
王十六终于追了上来,他预判到她的动作,拧着眉侧身一让,她的拥抱落了空,在失望与哀伤中,哽咽着,想要握他的手:“哥哥。”
裴恕有片刻犹豫,她已?经握住了。
那?双手,比他的体温低,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覆上来,试探着,握他在手心。裴恕看见?王十六微垂的眼梢,沾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水滴,她看着他,又越过他,朦朦胧胧的泪眼,让他突然之间,焦躁到极点?:“王观潮,你看的是?谁?”
他甩开她,拂袖而去,王十六在惊讶中,一时竟忘了去追。
她看的是?谁?他怎么?会这么?问,他怎么?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裴恕越走越快,怒意只是?一瞬,迅速就被压下,心头?的郁燥却始终不曾消散。她看的到底是?谁?这样尖锐执拗,透着哀伤的目光,他与她何曾有那?么?多委曲深挚的情分,她看的,怎么?可能是?他!
夜风飒飒,王十六觉得冷,抱住了胳膊。
裴恕已?经走远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是?战乱后破败的景象,他的影子孤零零的,模糊着拖在地上。他为?什?么?突然拐到肥乡,又在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野山上待了这么?久?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神色是?哀伤中带着恍惚,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他在哀伤什?么??
在恍惚中,他已?经走进山影里,王十六回过神来:“哥哥等等!”
山不高,山道也没有多长,裴恕很快望见?了山脚下等待的侍从,点?着火把,一点?微弱的光亮。王十六在后面?追着,跑得那?样快,伸着手只是?想要抓他,她难道,从来都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罢休吗?
脚步不觉慢下来,她很快逼近,伸手来捉他:“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不行。”裴恕拂袖躲开。
道路千里,他不想再与她纠缠。他已?经极力避免,但王焕当众提亲之后,这件事还是?脱出了掌控。平息王焕之乱的重臣,和王焕的女儿有了瓜葛,无论?他如何不曾徇私,无论?这场和谈的结果费了多少心力,还是?难免要被人猜测怀疑,若只关系自?身荣辱倒也罢了,他担心的是?,让此次和谈,再起波澜。
“若是?你不喜欢,咱们各走各的,”王十六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努力找着借口,“我不会纠缠你,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自?己,难道会信这些鬼话?裴恕微哂:“你能做到?”
王十六怔了下,抬眼,他棱角分明的唇微微翘起一点,似是?笑细看却又不是?,那?张素来端严的脸陡然生出无数风流。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王十六微张着红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恕撂下她走了。
山脚下拉过青骢马,一跃而上:“出发。”
他御下严整,令行禁止,众侍卫得了吩咐立刻上马,王十六匆匆跑下来时,无数蹄声一时响起,他冲进松树林,在夜色中消失了踪迹。
那个笑。如暗夜灯火,风流韵动,若是?再少一分嘲讽,那?么?,就跟薛临一模一样了。
手中残留着他的体温,王十六在恍惚留恋中登车:“跟上他。”
裴恕催马穿过松林,转向官道,路旁几个黑影闻声而出,是?王崇义,带着几个心腹亲卫,亲亲热热帮他举着火把:“裴公是?要进城歇宿吗?”
“连夜赶路。”裴恕道。
青骢马毫不停留,冲进深沉的夜色,王崇义拍马跟上,听见?身后车声辘辘,是?王十六,带着随从又跟在他后面?。骑马原就比乘车快,何况王十六受了伤,随从怕颠簸到她,走得也慢,转眼之间,就被甩下一大段距离。
王崇义轻嗤一声,看来想巴结上裴恕这棵大树的,可不止他一个。
夜色寂静到了极点?,马蹄声踏过,回声也是?空寂孤独,裴恕飞快地跑着。
夜风刮过,手背上一阵凉,让人恍惚着想起王十六,她的手,为?什?么?那?么?凉。然而怀里又是?热的,她的身体贴着他拼命搂紧时,暖得那?丝丝缕缕的柏子香气,也似在蒸腾,发散。
心底最深处蓦地生出一丝缠绵,陌生着,在未及扩散前?便被掐断,裴恕猛地勒马:“郭俭!”
郭俭应声上前?,裴恕顿了顿:“拦截王十六,休让她再跟着。”
郭俭领命而去,裴恕慢慢地,拂了下衣襟。没什?么?热的凉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自?恃心志坚定,然而与她纠缠太?久,终于还是?,受了这轻浮女子的蛊惑。返程还长,出不得一丝差错,不如从根子上断绝,从此两不相见?,便再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可能。
“连夜赶路,明日在涉县歇宿。”此处到涉县三百里地,便是?骑马昼夜兼程,也要明夜才能赶到。她刚受了重伤,她那?个侍卫周青极是?担忧她的身体,绝不会让她如此劳累,如此,就能甩开她。
裴恕加上一鞭,青骢马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
前?面?的人越来越远,渐渐连火把的光也变成模糊的一点?,车慢马快,王十六焦急着,连声吩咐:“再快点?!”
“不能再快了,”周青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车行的速度,“车子颠簸得厉害,而且娘子该休息了。”
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现在,除了昨夜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她都在拼命赶路。为?一个裴恕,值得吗?周青极力压着忧虑和愤怒:“娘子,前?面?有座破庙,就在那?里歇一晚上吧。”
“赶上了再歇。”王十六道。出了洺州地界,去长安有几条路可选,若是?错过,这一路上,怕就再不能见?到他,“再快些!”
前?面?一阵蹄声缭乱,紧跟着郭俭的声音响起:“我家郎君请女郎莫要再跟着。”
王十六推窗望去,郭俭带着几名侍卫一字排开,将道路死?死?堵住,他是?执意要甩开她了,可她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推门下车,忽地扯过备用的马匹,跳上去,向郭俭冲去。
“娘子!”听见?背后周青急到破音的喊声,“你伤还没好,不能骑马!”
没有什?么?不能骑的,等报了仇,她就可以去找薛临了,现在只需要留着一口气不死?,就够了。王十六加上一鞭,直冲冲向着郭俭撞过去。
距离迅速拉近,一丈,半丈,一尺。现在,距离已?经近到能看清她脖子上包裹的伤口,剑握在手中,郭俭不敢拔,眼看她就要撞上来,在极度诧异中猛地收紧缰绳,马匹一声低嘶,让开道路。
素白衣裳一晃,王十六疾驰而过,身后周青紧跟着过来,郭俭不能再让,连忙拔剑来拦,周青躲也不躲,追着王十六只管向前?,嗤一下,剑尖在他胳膊上划一道口子。
裴恕从不曾说过要伤他们,况且这次洺州之行,若非有他们,也难这么?快解决。郭俭急急收手,衣衫一晃,周青冲了过去,紧跟着是?锦新和一众侍卫,郭俭纠结着,到底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