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看见了那张脸, 乌黑的眉,眼梢微垂,琥珀色的眸子?, 线条分明的下颌,尖尖的下巴, 此时带着疑惑和戒备看着他?, 花瓣似的红唇便不自觉地, 抿了起来。
和那时候浮现?在他?脑中的那张脸, 一模一样。裴恕在震惊之余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 想让她笑,想验证她笑起来时,是?不是?像他?在脑海中看到的那样,有两?颗尖尖的,俏皮的小虎牙。
在强烈的冲击中怔怔站着, 直到她皱眉问?道:“阁下是??”
裴恕回过神?来,她握着那把湿漉漉的青伞横在身前, 戒备的姿态。心里再次生出怪异的念头:她不该戒备他?, 他?原本应该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怎么能戒备他?!
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他?始终不说话, 让她的戒备更甚, 同时又有种诡异至极的感觉,眼前分明是?陌生人, 为什么她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曾在哪里见过不,不仅仅是?见过,这?熟悉感如此强烈, 就好像他?们曾同生共死?,曾耳鬓厮磨,曾窥探过彼此不为外人所知的所有秘密。
不安到了极点,只想尽快抽身:“阁下若不肯亮明身份,我便要逐客了。”
“裴恕,”他?蓦地开口,“在下裴恕。”
裴恕,朝廷的宣抚使??王十六怔了下,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凤眸。几乎和薛临几乎一模一样。还有那双眉尾飞扬,入鬓的长眉,也和薛临一模一样。心里稍稍安定?些,也许方才那种强烈诡异的熟悉感,是?因为他?生着和薛临同样的眉眼吧?
定?定?神?:“外子?不在家,恕我不能请裴使?节进门。”
正要吩咐仆从关门,裴恕上前一步,挡在将合未合的门扉中间?:“我非但要寻林军师,亦有话要问?夫人。”
檐下雨滴一滴滴落在他?肩头,他?深紫的衣袍带了水湿,变成阴郁的灰紫,他?不容她拒绝,随即低声问?道:“林夫人可是?姓王?闺名可是?十六?”
王十六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那日?裴恕刚到,便提出要见薛临,他?们夫妻两?个私下里也曾议论过几次,到底有些拿不准他?是?猜到了薛临的身份,还是?只想与李孝忠的军师拉近关系。但此时是?非常时期,在未曾确定?他?是?敌是?友之前,还是?小心谨慎为上,因此薛临始终避而不见。
就连她也并不想去节度使?府露面,只不过李孝忠的夫人平日?里对她颇为看顾,这?几天李夫人感染风寒,病中寂寞,几次召她过去作伴,她委实推脱不过,所以冒雨前往。
却没想到会碰到裴恕,而且他?连她的身份也猜到了。王十六看着裴恕,他?黝黑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像无底的深潭,让人无从窥探内里究竟掩藏着什么。他?突然登门,是?示好,还是?威胁?
裴恕不动声色观察着。她脸色平静,仿佛十分镇定?,但她嫣红的唇紧紧抿着。
在他?心里,本能地知道她这?个动作,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就好像他?曾无数次看过,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
她这?般不安,因为他?没有猜错,她就是?王十六,王焕与郑嘉的女?儿,他?也的确从这?张脸上找到了王焕的影子?。
薛临竟然娶了她。父子?与母女?,即便当?今世风日?下,此举依旧是?混乱人伦之举,为人不齿,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心中没什么谴责,甚至还想抚慰她的不安。
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陌生。裴恕定?定?神?,将偏离的思绪拉回公?事的正轨:“夫人放心,我并无意向?王都知揭破贤伉俪的踪迹,我此来是?想见见薛郎君,共商洺州战事。”
“他?不在家。”王十六道。
事已至此,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算他?是?王焕一伙的,要想从李孝忠手里带走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以他?私下登门的举动,还有她心里莫名的直觉,他?应该不会向?王焕揭发他?们。“裴使?节若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好,烦请夫人转告尊……”原是?想说尊夫,不知怎的突然便不想说,裴恕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转告薛郎君,裴某明日?辰时,在节度使?府恭候。”
“好,我会转告外子?。”王十六转开脸。那种怪异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甚至她此时还有种错觉,这?感觉并非因为他?那双与薛临相似的眉眼,而是?因为他?。可为什么?他?们素不相识,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男人有这?种感觉!着急着,只想摆脱这?令人困惑窘迫的局面,“尊使?请回吧。”
她快步离开,裴恕顿了顿,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回头,她单薄的背影隔着濛濛雨雾,一晃消失在幽绿的廊柱后面。
薛临返来已经入夜,不想让王十六冒雨来迎,便也没让人通报,直到进了卧房才唤了声:“阿潮,我回来了。”
王十六闻声出来,已经卸了晚妆,长发披在肩上:“哥哥!”
她直直扑进他?怀里,“等下,”薛临虚虚抱了一下,随即避到边上脱掉沾了湿气的外袍,这?才伸手拥抱她,“好了。”
王十六紧紧抱住,飘摇的心这才安定下来。他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裴恕来过后就一直心慌得很,一直到此时见到他?,抱着他?,真真切切感觉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这?才觉得没那么慌张了:“哥哥,今天裴恕来了。”
“我知道,”薛临抚了抚她的头发,“进门时侍从回禀过了。他?来找我?”
“找你,也找我。”王十六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哥哥,他?知道我是?谁了。”
薛临怔了下。他?虽隐居南山,但时常到洺州走动,能认出他?也还在情理之中,但王十六自幼便深居简出,就连魏博那些人也都只见过九年前尚是?孩童的她,裴恕是?如何认出来的?
但此时再纠结这?些也无益,薛临拥着她在榻上坐下,她窝在他?怀里,眉眼低垂,微微抿起的红唇,薛临能感觉到她的低落和不安,低头吻她:“阿潮别怕,一切有我。”
如今他?在成德已经站稳脚跟,即便王焕大军杀过来,他?也有能力维护她和家人。
王十六搂得更紧了。不单单是?怕,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对裴恕的怪异感觉。想告诉薛临,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只闷闷的,在他?唇边吻了一下:“他?约你明天辰时在节度使?府见面。”
想了想又道:“我不是?怕。”
薛临等着她往下说,但她不说了,抿着唇,蹙起的眉头。她有心事,她一向?单纯明快,从不曾对他?隐瞒过心事:“阿潮,怎么了?”
半晌没有听见她的回应,薛临兜住她的腿弯,抱起她放在膝上:“有心事?”
她是?有心事,但她的心事,从来都瞒不过他?。王十六搂住他?的脖子?:“哥哥,那个裴恕,跟你长得有点像,眉毛和眼睛。”
她微凉的手指移上来,沿着眉峰的走势,轻轻抚过,薛临笑起来:“我忘了跟你说了,他?母亲和我母亲是?远房表姐妹,算起来的话我跟他?算表兄弟,只不过隔得远了,从不曾走动过。”
所以那怪异的感觉,是?因为这?个?王十六试图说服自己。都说血脉相连,也许就是?因为容貌有些相似,再加上亲缘关系,他?们两?个又都是?清贵的世家子?风度,所以她才觉得诡异。
只能是?这?个原因,她也不想再去追索别的答案了。王十六紧紧贴着薛临,他?还在说话:“你放心,裴恕此人立身清正,少欲无私,在朝中颇有令名,据我推测,他?应当?是?想与李节帅联手,共同对付你父亲,那么他?就不会对我们有什么恶意。”
裴恕,裴恕。王十六突然很不想听见这?个名字,扳过他?的脸,吻上去。
薛临低眼,她微垂着眼睫,专心致志啄吻,她的手捧住他?脸,不许他?分心,像雏鸟幼兽,像一切可爱的,生机勃勃又蛮横着占领人全部注意力的事物。而他?也总是?会为她投入全部的注意力。
“阿潮等等。”薛临吃下避子?药,在迅速涌起的爱欲中抱起她,放在榻上。
被翻红浪,衾眠鸳鸯。
……
更鼓响起时,王十六在梦中。
大雪,悬崖,她从悬崖最边缘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