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便也没有坚持,起身又倒了热水,服侍她漱口净手,自己坐回食案前吃饭。

王十六坐在窗下等着。他吃得很快,案上的饭食眨眼下去了一大半,但?他风姿依旧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咀嚼时不曾发出任何声音,这些都是旧家?士族历代教养的规矩,从前母亲用?餐,也都是这样。

但?母亲从不肯吃她的剩饭,若是她吃不完,那就留着下顿再吃。

脸颊蓦地有点热。她是到南山以后才养成的习惯,不喜欢吃的,吃不下的就给?薛临,方才一时疏忽,竟然对他也这么做。

可他竟然也吃了。

他不发疯的时候,其?实对她挺好的。压在心?底的歉疚丝丝缕缕又泛上来,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有些对不住他的。

裴恕吃完了一抬眼,王十六坐在窗边看他,眉尖微蹙,迷茫惆怅的模样,她在看什么,她又在想什么?她此时,纯然只?是看着他了,不再透过他的眉眼,去想薛临。

他们原本,是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的,甚至从前,他们也曾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时光。为什么薛临要回来,为什么一切都走到了这一步?

连日来的愤怒不甘突然都变成哀伤,裴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声唤她:“观潮。”

王十六心?里一跳。他不再刻意羞辱,一定要唤她阿潮了。眼睛有点热,心?里却?生出个冷酷的念头,她好像,有点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再次启程是两刻钟以后,王十六在驿站门前登车,余光一扫,十六个侍卫依旧是四人?一组,将四面守得滴水不漏,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守在门前,裴恕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样子,逃不掉。但?若是到了长安,回到他的地盘,就更逃不掉。还是要在路上想办法。

门开了,裴恕伸手来扶,王十六没有拒绝,搭着他的手上了车。裴恕没有跟来,关了门正要上锁,她突然伸手拉住他:“裴恕,你?跟我一起坐车吧。”

心?里一热,裴恕在稍稍的迟疑中,她细细的手指插进他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执拗的口吻:“上来吧,你?眼睛都熬红了,坐车上眯一会?儿。”

裴恕很快上了车,挨着她坐下,慢慢调匀着呼吸。

王十六垂下眼皮,遮住眼中的情绪。车门只?是关着,没有再锁。虽然现在他还在旁边,但?,时间?一长,他不在旁边的时候,车门应该也不会?锁了。耐心?些,她能做到的。

一声鞭响,车子启动?,裴恕慢慢的,握紧了王十六的手。

她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薛临背弃了她,她终于发现,薛临不是她的良人?,他才是吧?“观潮。”

王十六嗯了一声,低头看他,裴恕到这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摇了摇头。

冻土结实,车子走起来有些颠簸,裴恕伸臂,揽她入怀。

她没有反抗,微微垂着眼,安静地靠着他,让他心?里的欢喜成千百倍地增长,虽然这欢喜,总带着些屈辱的意味。

她是因为薛临的背弃,才肯回头。他只?不过是她的退而?求其?次。不能细想,再想会?让人?疯魔。自入朝堂以后,他便知道许多事都不可能完满,面子和里子时常不能兼得,他总要有所取舍。

他要她,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他都可以忍。

车轮碾到石子,颠了一下,王十六不由自主倒向裴恕怀里,他立刻又搂紧些,劈头盖脸,强烈的男子气息。

王十六觉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坐直了:“裴恕,窗户打开,我有点闷。”

裴恕犹豫一下,半晌,扬声道:“开窗。”

王十六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侍卫们在拆开窗户的插栓,很快拆开了,裴恕推开窗户。

只?开了很小的一条缝,干冷新鲜的空气立刻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王十六长长呼吸着,急切的心?绪慢慢舒缓。

她好像,的确摸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了。只?要不跟他硬扛,稍稍抚慰,甚至连抚慰都不需要,只?要平心?静气和他说话,他就能变回从前那个裴恕。

她能做到的,她一定能逃掉。伸手握住他的手:“裴恕。”

第60章 第 60 章 沐浴

车子又晃了一下, 她?的脸跟着晃一下,裴恕下意识地靠近,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她?。

她?的容貌偏于冷艳, 此?时梳男子的发式,戴着他的发冠, 那?份锐利的艳意外变成了英气, 像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她?低低的开了口:“你恨我吗?”

裴恕怔了下, 许久没?有?回答。

是?恨的吧, 恨她?,更恨得不?到她?,恨自己是?她?的退而求其次,却还?要对她?苦苦纠缠。对她?的感情如此?复杂,就算他向来?善于谋划人?心, 此?时临到自身?才发现?,人?心的种种幽微之处, 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王十六看见他突然凝重的神色, 他一言不?发, 只是?垂目想着心事,让她?一时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半晌:“那?件事, 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别说了。”裴恕很快打断了她?。

那?些彻骨的痛楚,他一丝一毫, 也不?愿回顾。

王十六从他语声里听出了痛苦,让她?的心也有?些发疼,原本是?想抚慰他,让他放下戒备, 此?时却不?自觉的,带上了真心:“我并不?想伤害你,那?件事……”

“别说了!”裴恕近乎粗鲁着,再次打断。

王十六心里一痛,紧紧咬着唇。

跳崖之前,她?反反复复纠结的,一是?薛临会不?会出现?,第二件,就是?她?这么做的话,会让裴恕很难过。那?一夜,前一夜,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的都是?他,甚至在跳下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她?也在对他说着对不?起。

可她?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唯有?车轮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从外面传来?,裴恕转开目光,看着车壁上连绵不?到头的对鹤花纹。

这些天刻意不?去?想,但那?些痛苦从不?曾消失,夜来?乱梦,也常常在她?纵身?一跃中惊醒。

他该恨她?的,他原本的人?生全都被她?打乱,连他自己,也变成自己都觉陌生的模样。

“裴恕,”听见她?喑哑低缓的语声,“对不?起。”

裴恕起身?开门,不?等车子停住,一跃而下。

王十六伸手想抓,没?抓住,他的衣襟在她?手里一划,脱出了掌控。

车门没?关,窗户也开着,王十六看见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飞快地跑到队伍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