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泽顺势抓了他的手握在手心,偏头来朝他笑:“没有,这副画画得漂亮,是你会挑。”

孟郁泊单手拥着他,又亲了亲程清泽的耳朵,没好意思接话。

程清泽便捏一捏他的手:“去你父亲卧房看看。”

他们又一次进了孟家老爷的卧房,这次倒是程清泽领的孟郁泊。

屏风已经被进来过的下人归了位,陈设如常,也打扫得很干净,是看不出来有谁在这儿苦苦挣扎过的痕迹的。

然而孟郁泊一踏进这昏暗的房间,又隐隐觉得自己正在往某个不见底的深渊里坠要升起惧意,要产生不安。

程清泽环顾四下,问他:“枪在哪儿?”

孟郁泊掐了下自己掌心,带着程清泽绕过屏风,走到床头柜前,从柜中取出那把枪来。

程清泽点一点头,又问:“小静,你是怎样对准他的?”

孟郁泊吸一口气,隔着帷幔对准:“就这样。”

程清泽挑了下眉梢,确认似的:“就这样?”

孟郁泊应了一声。

然后那股熟悉的无力感又从他的脚底漫了上来,躺倒着的父亲也在他的视野中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似笑非笑的,一派从容的,愉悦而运筹帷幄地准备欣赏儿子耻辱的屈服。

孟郁泊很努力地挪着指尖,却是分毫未动的,就这样停滞数十秒,他的手果真又开始颤抖,手臂也感到酸累,只能不甘不愿地垂下来了。

他有些疲惫地冲程清泽说:“我脑子里总要闪过他那张脸……”

“小静。”程清泽轻声唤。

孟郁泊移眼去看他。

兴许是颜色差异带来的错觉:程清泽今日穿了一身白色长衫,在这暗沉沉的屋子里只叫孟郁泊觉得他醒目纯静得过分。

他气质沉稳,挺拔地站在那儿,像一株足以支撑任何人站定的玉兰,他含着很浅但很真切的笑,温声对孟郁泊说:“把帷幔掀开。”

那样奇妙的、安静的力量从程清泽身上渡到孟郁泊心间后,孟郁泊便是不会想着要问程清泽为什么的,只循着他的话去做。

帷幕在眼前挪动后,程清泽又道:“小静,好好看一看他的脸。”

年轻的,威严的,象征着不可撼动的权威……

孟郁泊脑中下意识地浮出画像,他咬了下舌尖,在惧意与勇气的交缠中终于勉力低下了眼睛。

只不过看了第一眼就要愣怔。

程清泽走到他身侧,也垂眼瞧了瞧,低声道:“已经这么老了。”

孟郁泊有些失神地跟着他说:“是啊,原来,原来已经……”

原来他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再强壮,望上去不过一把脆弱的骨架;原来他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再年轻,面上深深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原来他的父亲真的已经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了……

父亲曾是压在孟郁泊身上的高楼,重逾千斤,如今却在他眼前迅速坍塌,变成了毫无疑问的废墟。

程清泽说:“碰一碰他。”

孟郁泊就不由自主地抬了手,才轻轻碰了碰这废墟的一角,他的父亲便就无声无息地从枕上歪倒在另一侧,肩颈拉出伶仃又孤瘦的线条。

原来这废墟,孟郁泊只要站起来,朝他吹一口气,就能轻松化为尘灰,消散在风中。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惧怕这样、这样一位父亲呢?

孟郁泊眉头抽动,霎时间只觉五味杂陈。

程清泽将他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尽眼底,唇边弧度又深了深,他揽住孟郁泊的肩,只道:“行了小静,我们回去吧。”

31.

接下去的日子里,两人都是没提这事的。

雨又持续下了五六天,除了上工下工的时段,街头巷尾都鲜有人影,孟郁泊也不乐意在雨里头瞎跑,往往就窝在程清泽身边看他写稿,给人端端茶倒倒水。

等到阴天、晴日终于到了,孟郁泊才忙起来,要去视察视察厂子里的工作如何、处理处理遇到的几个难题,要同几个想着从平城分一杯羹的外商应酬周旋,还要想法子给这次的雨灾善后。

这大雨带来的影响不是一两天就好抹平的:一方面,平城的排水系统老旧,需得重新排布修整;另一方面,也不是雨停了灾民们就好回家的,流民也难以一下子遣散出平城若真放任自流,就会要像以往那样闹出疫病。孟郁泊一边协着政府组出医疗队伍来防护,一边要从洋人和本地的几个富户那里集出赈灾的款项粮食,再派人给灾民们分发下去。

几条措施一下去,人手都不大够,要召集青年来帮忙,还得有几个大户人家寻人出来做表率。

孟郁泊自然是其中之一,程清泽便也跟着他一块儿去给灾民施粥。

如此这般,又过了小半月,情形才完全好转稳定下来,要分批地送百姓回家了。

等到最后一回去布粥时,两人身上都透着股难以掩盖的高兴劲儿。

那日正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碧蓝,阳光耀眼,最后一个来的小姑娘并不急着领吃食,反倒是先伸了手送他们花,不知从哪采来的,色泽鲜艳的一大把,还带着颗颗晨露。

“谢谢。”她小声道。

其余的灾民也被吸引住,他们会心地笑起来,脸上又接着涌现出浓浓的感激的神色,要自发地拥上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在说:

“多谢你们……”

“这恩德,没齿难忘……”

“我们感激不尽!”

他们也隐约知道在这桩事上出了最多力的是谁,要特地朝着孟郁泊说“谢谢”,年轻的只单纯赞他,年长的想起以前,又想让称赞更动听真切些,便忍不住要拿他与他的父亲做对比反正,全平城都知道他与他那个爹是不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