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有用:留洋修习,要武装头脑;经商得财,要从经济命脉上拿捏父亲、掌握话语权……

他的二十年尽在为此做准备,于是远在异乡的困苦要受;洋人的鄙夷利用要忍;上流的有意刁难要受,下层的不解挖苦要忍。

他一直以为这些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它们已然铸就了铁一样强大的他。

可他的爱人同他说,那才不是铁,是冰;他的友人说,是碎冰;三姨太告诉他,冰上兴许还有裂纹。

当深切的惧意以极快的速度从脚底漫至全身时,当耳边迟迟落不下枪声时,当眼前始终见不到鲜血喷涌时,那冰便要开始化作水了。

他也曾将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负隅顽抗。

短短四日,下过无数次决心,做过无数次尝试,父亲威严的脸孔无数次地在脑中浮现,于是孟郁泊就要无数次地被惧意完全挟持,浑身无力,手脚发颤,根本不敢去扣动扳机,这无数次如同一场漫长得可怕的梦魇。

当那一日,当那一日他竟在恍惚中看见父亲坐起了身,缓缓掀开帷幔,冲着他微微一笑时,此时的梦魇便要惊人地与幼时相续接。

分明在屋内,却如在雨中,鸟雀的羽毛被淋得肮脏,血液也顺着雨水淌到了他的脚前。

分明站立着,却与当年跌坐在地上无异,好像子女天然便要低父母一头,无论孟郁泊是六岁还是二十六岁,他永远都要被他的父亲俯视。

三十六岁的父亲,永远高大强壮,永远是整个孟家的天子甚至是整个平城的天子,说一不二,独断专行,他永远将以那样锐利的、高高在上的目光沉默地警告孟郁泊:他的东西,永远无人可染指;他的权威,永远无人可冒犯。

所以,“父亲最爱的”、“最爱父亲的”、“生育过父亲孩子”的那些人身上都打着他父亲的烙印呢,正如藏青,正如兰花,正如那些规矩孟郁泊怎么碰得了呢?他碰不了的,所以选了逃,选了不挑不穿不改。

程清泽说得好对,理查德说得好对,五姨太也说得好对。

原来他的行为如此可笑,原来他的努力全无用处,原来他的怯弱一以贯之。

也正是这时候,正是在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直白地、赤裸地、甚至几近残酷地呈在他眼前时,冰便彻彻底底地化为齑粉了。

只在他体内燃出一把郁结的火,烧了他的理智,要变得完全脆弱,要变得全依本能,要在疾痛惨怛之时,只晓得呼唤父母来拯救呼唤程清泽来救他。

他只有程清泽这个“母亲”。

程清泽是他最好最温柔的“母亲”了,会接着他,抱着他,吻着他,给他他想要很久的爱。

孟郁泊蜷在程清泽的怀里,是幼儿重回母亲的怀抱,汲取罕有的安全感,要紧紧攥着程清泽的衣裳,要仰起下颌去吻程清泽。

他起了烧,烧得实在很浑噩,许多话已经翻来覆去地和程清泽讲过好几遍,称呼也胡乱,一边缠着人一边“清泽”、“姨娘”、“母亲”尽数叫了个全。

程清泽被他喊得心疼,一一都要应。

等又一个“母亲”落下来时,齐庭芝来敲了门,她道:“清泽,药煎好了。”

“知道了母亲,”程清泽抬了音量回,“您先回房歇着吧,别累着了,余下的我来料理。”

他又转眼去看孟郁泊,要叫孟郁泊先松他一会儿:“小静……”

孟郁泊却在这时如梦初醒似地抖了一抖,紧接着,便自觉地松开程清泽,去掩自己的面。

真正的母亲一登场,真正的儿子一出声,他的理智才回笼,要明白程清泽到底不是他臆想中予取予求、爱意永恒不变的“母亲”,要开始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无法抑制的自卑与难过。

程清泽蹙起眉:“怎么了?”

“清泽……”孟郁泊闷声问,“我、我是不是其实让你失望了?”

他道:“我……接近你的动机不纯,要从你身上可耻地寻找母爱,还一度把你局限在‘孟家七姨娘’的身份里,仅仅只因为我自己的无能怯懦……”

他觉得自己太丑陋太不堪,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叫程清泽看见,就要掩耳盗铃似的把自己的脸孔掩住,可那些泪水根本也藏不了,直从他的眼眶里往外掉,很快便将枕面打湿了。

“你如今喜欢我,只是因为孟府太小、平城太小不是吗?”他说,“只是因为我曾在你面前装的强大……”

“可是,可是若你到了大都市里去,若你见到了更精彩的世界遇到更厉害的人,你就要明白我不过是里头很平庸的一个……”

“现在你又知道我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那不喜欢他是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他那样敌视那个编辑;所以在潜意识明白自己还没彻底修正的时候,他才要一拖再拖不敢来见程清泽。

他不想要程清泽不喜欢他的。

到如今,他渴求程清泽其实远要比程清泽渴求他多得多多到他一边觉得自己叫程清泽失望了,一边又好矛盾地、不自控地伸手去抱程清泽,去紧贴住程清泽,哑声求:“清泽,你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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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29-31 “小静,你好好看一看他的脸”颜

29

孟郁泊再睁眼时,夜早就过去了。

屋中的窗帘已被拉开,天光虽亮起来,又因着连绵的雨而蒙上一层暗暗的纱,淅沥的雨声里,他恍惚地盯着天花板,一时还没分辨清楚自己正身处何地。

过了片刻,程清泽推门进来,拿了浸湿的毛巾来给他擦脸。

那宜人、贴心的温度贴上面颊时,程清泽又朝他笑了笑,眉目沉静,声也温和:“醒了怎么还赖着不起?”

孟郁泊当时是什么也未想的,只是凭了心,要起身去搂程清泽,下巴枕着肩膀,呼吸错着呼吸。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昨晚那些混乱的记忆才纷至沓来。孟郁泊不记得后半夜是怎么过去的,但自己如何攥着程清泽衣角胡说八道又无耻地恳求的情形倒是记得很一清二楚的清楚到他实在觉得难为情。

“哎呀,”孟郁泊无声地吸了口气,才又笑了一声,像玩笑似的先提起来,“清泽,我昨天晚上哭得是不是很难看啊?”

他道:“我昨日状态不好,所以才那样,你别把我的话挂心上,我自己能……”

一面说,他一面就要退开,可程清泽却在这时抬起手,轻轻搭在孟郁泊的后背上,喊了他一声:“小静。”

孟郁泊怔了一怔,又干脆顺着心重新挨回到程清泽身上,闭着眼应他:“嗯。”